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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_贾平凹【完结】(17)



 迷胡叔是不坐席的,他端了特大的一个海碗,碗里盛满了红条子ròu和白条子ròu,吃得两个嘴角流油,胸口上也油腻了一片,却吆喝着乐人来一曲《庵堂认母》。乐人吃饭着不愿chuī,说,十二点一过,白事成了红事,《庵堂认母》太悲,你要点,点个《糊涂的爱》吧。众人哈哈大笑。《糊涂的爱》是流行歌曲,迷胡叔是不会点,连知道也不知道,迷胡叔以为捉弄他,就生气了,将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胡琴,说:“你们拿人家的钱不chuī曲子,你以为我不会吗,子路爹在世的时候,正月十五的社火会上,我们哥俩就扮了这场戏!”说罢拉起了一段苦音慢板。他确实拉得好,凄凄切切的调子使天都突然变了色,原本红堂堂的太阳,一疙瘩云悠忽悠忽从白云岭那边飘过来,又一疙瘩云悠忽悠忽从稷甲岭那边飘过来,两疙瘩云在高老庄上空冲撞着,撕缠着,合为一体,天就huáng蜡蜡的像害了病,迷胡叔止不住,最后是láng一样吼起来了,唱道: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人无三代的富哟,

 清官的不到哟头。”

 迷胡叔一拉动胡琴,西夏就端了碗坐在了迷胡叔的对面,唱词刚一落点,她就问:“叔,叔,你总是唱到白云湫,白云湫是啥?”迷胡叔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的云酝酿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越旋越快,越旋越大,相对着有两个长长的云尾巴,颜色由墨黑到淡黑,再huáng,再橘huáng,红huáng,红,太阳从北边的云尾巴处哗啦喷出万道霞光,人们的眼睛都电击了一般眨了一下。有人说:“迷胡叔,那是过顶云,不是糙帽!”迷胡叔却放下胡琴,也不再唱,端了饭碗就往院门外走。西夏喊:“叔,叔,你咋要走呀?”迷胡叔说:“顺善和他媳妇偷我瓮里的麦哩,我不回去,麦让狗日的偷了我吃风屙屁啊?!”顺善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陪镇长吃饭,气得没吭一声。

 西夏端了碗还要撵出来喊迷胡叔,子路拦住了,低声埋怨:“你喊叫啥哩,他是疯子,越逗他越来疯劲的,他唱人无三代富,清官不到头,席上的厂长脸色不好看,镇长都不吃饭了只喝闷酒!”西夏说:“镇长是清官?!”子路唬道:“说那么高gān啥?是这样吧,你什么都不要管,只去卧房炕上照看石头吃饭,jú娃在厨房忙着的,看石头还要不要什么菜。”西夏撅了一下嘴。子路说:“人都看哩,你要笑笑的。”西夏就笑了一下,往卧屋去了。石头吃了半碗饭,不吃了,却趴在炕上在一张纸上画画哩。他画的是一个人倒在地上,这人没皮没ròu,全然是骨架。西夏是懂得人体结构的,她数了数画面上组合的大小骨件,没多一块,没少一块,甚至那骸骸头上的骨件部位也没有一块不是地方,惊得目瞪口呆。孩子肯定是没有学过解剖学的,即使有人指导,高老庄也绝不可能有懂得人体骨块的人!西夏指着那骨架说:“这条腿画得比这条腿短了,石头!”石头说:“那条腿跃了。”就把画叠起来,压在他的屁股下,又端碗吃起饭来。西夏兀自在炕前立了一会儿,走出来给孩子又盛了一碟蔗菜炒ròu片端去,然后,坐在堂屋外的台阶上了脑子里还疑疑惑惑。

 过一会儿,迷胡叔却空手跑进院来,气喘吁吁地说:“粮子来了!粮子来了!”大家就冲子路笑,子路说:“迷胡叔,你那饭碗呢,再给你盛一碗吧,什么粮子不粮子?!”西夏问身边的庆升,什么是粮子?庆升说这是土话,旧社会把当兵的当土匪的都叫粮子,指的是靠打砸抢吃饭的人。就见晨堂对子路说:“迷胡叔总说你带了粮子来捉他了!迷胡叔,今日那粮子是不是又是子路带回来的?”迷胡叔一拳打过来,晨堂的饭碗就跌落地上,饭菜油汤淋了一身。晨堂顿时气怒,将袖子上的饭菜汤照迷胡叔的脸上甩去,众人忙过来挡架,晨堂说:“你老疯到我头上了,顺善惹不了你,我可不是顺善哩,我认你你是个叔,不认你你是条狗哩!”旁边人劝道:“晨堂晨堂你咋啦,他毕竟是长辈,又是疯子,你不会让着他吗?”晨堂气呼呼地又去盛了一碗饭坐到厨房吃去了。大家安顿迷胡叔坐在捶布石上,却听见靠大路的那面院墙外踢哩呱哒一阵杂乱脚步声,接着院墙头上有了无数的木头高高低低露出来,如演电影一般闪过。有人走出去看了,大叫:白云寨的人给地板厂卖木头了!

 这一喊声瓮里瓮气,西夏还未能听得清,院子里却有一半人跑了出去,他们在追问着白云寨的人为什么来卖木头,为什么要抢高老庄人的饭碗?回答是,这与高老庄屁事?地板厂愿意收木头,白云寨就有权利卖木头,是白云寨的人伐了高老庄的树林了吗?如果高老庄人认为白云寨的人不能走高老庄的地面,那倒还说得过去,可高老庄人不至于就会这样吧?!人家说得有理,出去追问的人就垂头丧气回来,饭也吃不香了,叫喊了顺善的名字,说:各家自留山上的树已经砍伐得差不多了,太阳坡那林子应该给大家分了吧,如果再不分林子,地板厂建在高老庄,将来赚钱的却要是白云寨的人了!一嚷嚷要分太阳坡的林子,迷胡叔就跳起来了,说:“谁要分太阳坡林子?那是国家的,集体的,他顺善要分,他先把我用绳子勒死了,用刀子把我捅死了,捆了我扔在倒流河里淹死了,我要不死,我就杀顺善,我是杀过人的,白云湫里我杀过野人哩!”有人说:“迷胡叔你吃你的饭去!你不就是个太阳坡的护林吗?让你护林了你就是护林员,不让你护林了你还不就是个迷胡叔?让顺善说!顺善,顺善,你是支书,你出来说!”顺善从堂屋出来,说:“饭把嘴还堵不住吗?这个时候说什么林子不林子!”晨堂说:“钱要让白云寨人赚了,这饭还能咽下去?集体要那一片林子gān啥呀,白养活个疯子?!”顺善说:“这我可不敢放那话,你们让我犯错误吗晨堂说:“犯什么错误,你为大伙谋福利,谁把你怎的?你就是坐了大牢,我们给你送饭哩!”顺善说:“镇长在堂屋,你们去给镇长说嘛!”几个人就朝堂屋喊:“镇长,吴镇长,你一定听到耳里了,你放个话么!”镇长偏不支应。这丧了众人许多豪气,也没一个人敢进堂屋当面请求和质问,就说:“镇长不给政策,树梢再动,树根不动,树梢白动哩!”气呼呼又无可奈何地坐下吃饭。一只狗从院门口进来,在樱桃树下啃一节骨头,啃着啃着,又要往堂屋去,庆来过去踢了一脚,骂道:“滚,滚,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镇长,你也要到堂屋坐上席去?!”院子里哄哄哄笑了一通,就都不言传了。

 吃毕饭,待收拾清,已经夕阳照了院墙。送还了借来的锅盆碗盏,椅桌板凳,又将剩下的米饭,腥油萝卜,心肺麻辣汤分给了四邻八舍,娘累得心慌病又犯了,手抖抖得拿不住东西,嘴唇发青,额上沁出一层虚汗。jú娃忙让娘卸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拿去厨房熬汤。西夏听说熬金戒指的汤能止心慌,也把自己的金戒指卸下放进汤里。汤一时熬不好,石头却要给奶扎火针,就取了一根银针,点上蜡,把针在蜡焰中烧了烧,一连在奶的指尖扎了四下。子路在一边看了,说:“石头行么,也给爹扎扎,我这头是不痛了,木木地只觉得沉重!”石头就拿眼睛看jú娃,jú娃说:“你敢不敢在头上扎?”石头说:“我拔火罐。”子路说:“石头还能拔火罐?行么,爹今日让你试试手!”石头就拿了两个小瓷罐儿,肚大口小,当下用纸条在蜡上点了丢进罐里,分别按在了子路的左右太阳xué上。jú娃说:“不会烫着吧?”子路说:“烫了也不要紧,给石头作个练手的。”jú娃说:“烫伤难好哩!”一抬头,见西夏抿嘴含笑望着自己,就说:“我去看戒指汤熬好了没有?”西夏倒拉住她,说:“我去看!”端了汤上来,见瓷罐在子路两边额角吸着,子路才一咳嗽,jú娃就双手扶住了瓷罐,生怕掉下来。等娘喝下了戒指汤,火罐也拔好了,子路觉得头轻省了许多,喜欢得在石头的脸上亲了一口,西夏却嘎嘎地笑起来,说:“咦,这下看你怎么出门呀!”子路跑进卧屋,对镜照了,两额两个大红椭圆,像是按了两个印章。西夏拿了圆珠笔要在大红椭圆里写字,子路说:“胡弄,写什么字?”西夏说:“写西夏之印四个字。”压低了声音说:“瞧jú娃对你多好,要是我不在场,你怕第二下就亲到她的脸了。写上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的印,高子路就属于西夏的了!”子路说:“我是刺配到沧州的林冲了?!”

 这边卧屋里叽叽咕咕说着笑着,jú娃坐在板柜前的老式硬木椅上,娘喝下了戒指汤靠坐在门扇上养神,石头从糙蒲团上下来,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歇歇,再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娘终于说:“jú娃,你把那些孝服收拾收拾。”jú娃冷不丁怔了一下,忙把堂屋外窗台上乱放的一大堆孝衫、孝帽、糙靴和系腰的糙绳捆成一包。子路从卧屋里出来,说:“娘,现在到坟上去还是天黑透了去?”娘说:“早去早回。”子路说:“谁还去?”娘说:“你一个人去吧。”jú娃就对娘说:“我夜里是得过去招呼店了,石头是跟我到店里去还是我送他到蔡老先生家?”子路说:“店里有人支应着,夜里去什么?石头就不要去蔡家了,学医也不在乎这几天。”jú娃脸一直对着娘,说:“……这好不好?”子路说:“有啥不好的。”jú娃问石头:“你愿意在家还是去你蔡老爷家?”石头说:“在家。”jú娃说:“那好,在家就乖乖的。”说罢自个儿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外走,走到院子了,高声说:“西夏,西夏,有空到我店里去游啊!”西夏跑出来,jú娃已经出院门走远了。

 子路在爹的坟上焚烧着孝服,一股风顺着稷甲岭根细溜溜chuī过来,火焰苗软软活活地拉长又压扁,呵呵呵地响,像是人笑。他忙把一件孝衫投进去压住了焰,焰几乎要灭了,用柳棍又挑挑,那细溜溜的风又chuī过来,腾起的焰苗再一次呵呵呵地笑。暮色里,空旷的稷甲岭根,火的笑声使子路陡然有了恐惧,定睛看着坟头,低声说:“爹,爹,是你在笑吗?你真三周年一过就在那边要做官了吗?你要真是做官,火再笑一笑。”子路是信着这些怪事的,他是真信。小小的时候,扁枝柏树旁边还有一棵白皮松的,那一年白皮松上吊死了海根的媳妇,子路总能看见一个长舌头的女人就在树桠上,结果不久,白皮松上又上吊死了迷胡叔的媳妇,后来又又上吊死了宽路的娘,村人才把白皮松连根刨了。爹病了的那个chūn天,子路回来看望,爹在炕上躺着,他就坐在炕沿,但他却看见了另一个爹在堂屋走来走去,还逗着那只黑猫玩哩。他知道爹灵魂出窍了,在世的日子不久远了,果然爹很快去世了,爹死的当天,那只黑猫也无缘无故地死了。现在,子路企求着火焰再笑而验证爹是不是真要做官,火却再没有笑,子路在心里想:爹是不会去做官的,三周年已过,以爹在阳间的德xing,他会升化为神祇的。子路是研究古汉语的,他太懂得中国的神秘文化,知道神祇并非高居天上地下,它们是混迹于人间万物,随人的物质和jīng神生活的演进由原来的形态逐渐变成妙相庄严的,——人有多么文明,神有多么文明,人有什么祈求,神有什么法力。在这高老庄的夜晚,爹会以什么面目出现与他相会呢?子路听见了坟后崖崩的乱石堆中有了一声尖锐的鸟叫,他立即磕下了头,脑额贴着冰凉的huáng土,在默默地祷告着爹,能保佑年迈的母亲心慌病早愈,保佑残疾的儿子得以康复,保佑jú娃和西夏都好,她们都好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潜心地去做自己学问了!祷告完毕,子路又望了望那乱石堆,鸟再没有鸣叫,面前的火光熄灭,那一堆红色的灰烬慢慢变白,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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