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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_贾平凹【完结】(37)



 这一日,县政府的huáng秘书来到了高老庄镇政府,huáng秘书是曾经撰写过地板厂的先进材料的,而且领着摄影师为王文龙和苏红拍照了大幅彩相挂在县大街的宣传栏上,但huáng秘书这次并没有去地板厂,小车直接驶进镇政府大院。吴镇长和huáng秘书在办公室里关门谈了一上午,乡政府看大门的高有粮尽职尽责地坐在门口,狗大的人也不让进。其中信用社的贺主任和派出所的朱所长被电话通知去过,但吃饭的时候,贺主任和朱所长却没有被留下吃饭,偏是派人将子路西夏和蔡老黑邀去。

 西夏是清早起来去蔡老先生家要接石头的,石头却不肯回来,她只好带回了石头新画的一沓画,与子路坐在堂屋里一张张分析观赏。西夏感兴趣的是有一张画着一群人,人都是符号一样的形状,又几乎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每个男人的双腿间有一条线端直直地伸出来。子路说这条线是腿,画的是三条腿的人,西夏说画的是生殖器,有崖画的特点,她是读过一本关于新疆发现的崖画拓片的,上面的形象大致就是这样。子路再看了看,就骂石头这孩子怎么画了这些?小小年龄倒有xing意识,可惜他没生活,哪有这么长的东西?西夏说,你不能用平常人和平常画的眼光来对待石头与他的画,他画的或许真有其事,只是不是现在人,是古昔的人吧。子路说:“我看你也神神经经了!”西夏说:“孩子倒没xing意识,是你有xing意识,说长论短的!即就是孩子是胡乱画的,崖画也是古人胡乱画的?你的东西小倒怪人家的东西大了?!”子路说:“我是人不是驴!人是进化了的!”西夏说:“屁进化,退化喽!”晨堂提了块砖进了院子,问:“有人没?”西夏出来,快活地说:“哪儿弄的画像砖?”晨堂说:“我去小炉匠那儿看热闹,小炉匠让我把金戒指捎回来给你,一扭头,我瞧见他家柜底下有这么个旧砖,就给你要了过来!”西夏收了戒指,又把画像砖旋转着看了几个来回,砖面上刻着一条龙的,却剥脱得仅能看见一个龙头,一只爪子,一截有鳞的身子。西夏说:“这倒不像是元宋的,像是唐砖,是唐砖。”晨堂说:“好不?”西夏说:“好!”晨堂说:“人家是不给的,我给了他些钱硬拿走了!”子路出来说:“多少钱?”晨堂说:“不多。只要嫂子喜欢这东西,钱算个啥,不说钱了,权当我送嫂子的!”西夏说:“这不行,哪能让你出钱?多少?”晨堂说:“五十元。人家要一百,我给了五十元。”西夏掏了五十元给晨堂,晨堂说:“知道不,县上来人带了文件啦,王文龙苏红没有选成人大代表,却成政协委员了!这政协委员就不选举?”子路说:“你怎么知道?”晨堂说:“啥事能瞒过我?早上八点半小车进了镇政府院子,九点钟副镇长就出来啦,他是坐县上的小车去的地板厂。九点四十地板厂响的鞭pào声,十点半街上有了‘县政协委员王文龙苏红率地板厂全体员工向高老庄人民问好’的横幅。十点四十我去的小炉匠家……”子路说:“你cao心你那一窝猪娃咋长大呀,老婆孩子咋养活呀,甭管别人的闲事!”晨堂说:“这咋是闲事?这里边有政治呀!上一届的镇长怎么倒台的,他是爱往寡妇粉粉家钻哩,副镇长就让根榜在粉粉家对门的人家厕所里蹲了大半夜,直盯着粉粉家灯灭了,副镇长才去捉jian捉了个对儿,那镇长就倒台了,气死了,才来的现在的吴镇长。”子路说:“副镇长捉jian哩,他怎么不当了镇长?根榜在厕所里熏了半夜,他根榜还不是穷根榜?”晨堂说:“这倒也是,但人总得有个jīng神呀,整天从地里到家里,从家里到地里,那活着有啥意思?”话不投机,晨堂站起来,说他去找庆来和顺善呀,从门里走出去。西夏捂了嘴嘿嘿地笑,子路说:“你笑啥的?”西夏说:“高老庄人多亏是农民,要是个国家,可能永远是全球的热点。”子路说:“穷折腾哩!这晨堂我就见不得,认得几个字,能不够,村里昨儿夜里谁放个屁,今早他就喊叫臭哩,家里有一个收音机,联合国开个什么会,他就要和人说这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似乎要去颠覆人家政权的,可全村就他的日子过得láng狈!那画像砖绝对是没掏钱的,这不,他从中就白赚了五十元……”西夏说:“五十元就五十元,到现在你还心痛着?”两人说着,娘还没有回来,子路出去要到前巷子喊娘,一个人在巷口打问高子路家在哪儿?子路说:“啥事,我就是。”那人自我介绍是镇政府的gān事,吴镇长请子路夫妇俩去镇政府吃宴席的。子路就回来说给西夏,两人一时疑惑,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西夏赶忙收拾打扮。

 一到镇政府,高有粮就领子路和西夏上到镇政府三层办公楼的楼顶上,吴镇长、huáng秘书已在那里等候了多时,蔡老黑也坐在那里用糙帽子煽汗呢。楼顶上原是镇政府gān部洗涤了衣物搭晾的地方,吴镇长年轻,有新思想,上任后在楼顶修了个八角亭子,风和日丽常与人坐在亭子里下棋,聊天,纵览整个镇街,以及高老庄和高老庄远处的群山峻岭,吴镇长就叫这亭子为好望亭。子路西夏一上来,吴镇长便作了介绍,说:“huáng秘书今日到咱镇上来检查工作,不但镇政府蓬糙生辉,今天天气也特别好,亮堂得如日月当顶……”huáng秘书说:“你把我说成毛主席啦?”大家都笑了笑。吴镇长说:“huáng秘书是咱县上第一笔哩!所以,我专门把高老庄的名人请来,咱们一块儿吃吃饭。”蔡老黑当即说:“子路是名人,我是粗人,又正背时着,能得到二位领导的邀请真是受宠若惊!”吴镇长说:“都是名人,一个是文的,一个是武的。huáng秘书,蔡老黑会熊拳,是祖上传下来的,别的地方还没听说过这种拳法哩!”蔡老黑说:“惭愧惭愧,只继承了个皮毛。”子路见不得蔡老黑,蔡老黑说话的时候他就往街上卖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楼前就驻了脚往亭子上看,门卫高有粮在那里大声呵斥。西夏那日虽赌气离开了蔡老黑,但见蔡老黑现在说话的样子,就吃吃笑,蔡老黑说:“你笑我这衣服太脏吗?我正在牛川沟监工哩,吴镇长就把我召来了,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西夏说:“老黑哪儿像武人,说话文绉绉的很!”蔡老黑说:“越是没文气的越才要文气哩,这就像乡下人到城里,怕别人说是乡下人,就要比城里人还要城里人!可我说的是实话,只继承了个皮毛,要是喜娃叔不死,我在白云湫说不定真练成了熊拳的。”西夏说:“你真去过白云湫?”蔡老黑说:“差点儿死在那里。”西夏就来神了,说:“白云湫到底……”要说下去,子路扯了扯她的衣襟。吴镇长说:“今日气氛真好,大家都无拘无束的……huáng秘书年轻吧,他本领大哩,县长作报告,咱是拿笔一字不敢漏的记录,一丝不苟地贯彻执行哩,其实那都是huáng秘书的思想。”huáng秘书说:“这话可不敢说,只是个写材料的,马仔。”吴镇长说:“我才是马仔,你很快就……”huáng秘书忙截了,说:“能在高老庄见到文武两个名人,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士,我很高兴。我代表县委的王书记,刘县长来看望看望你们,尤其是子路先生和西夏女士,县上的工作还要你们多多指正啊!”子路忙说:“多谢父母官!”

 五人落座,有人就支好了桌子,开始摆放酒菜。酒菜是楼对面的一家小饭店做的,镇政府的几个gān部走马灯一般从那店里端菜过街,进院上楼。吴镇长说:“咱镇政府的厨师手艺不行,让店里炒,端来不是很热了,得抓紧吃!”开了酒瓶,凑近鼻子闻了闻,便对楼下喊:“得山,得山,你出来!”店里出来一个汉子,满脸汗油,系着围裙,肩头上搭着一条黑乎乎的手巾,说:“镇长,味道咋样?”镇长说:“得山,你以为我是外行哩,你把假酒敢给我上?”得山说:“是不是?小三小三,你他娘的把啥酒给镇长喝的?”叫小三的站在门口,说:“就是架子上的酒么。”德山说:“取柜子里的!”仰头笑了,说:“镇长,重上酒重上酒!你尝那锦jī味道怎么样?早上让人才去收购的!”镇长没言语,坐下来说:“锦jī?野jī就是野jī么,还叫什么大名!”又招呼大家夹菜。

 这顿饭吃得相当慢,各自频频敬酒之后,镇长坐庄打关,每人六杯,子路和西夏酒量不行,嚷道了半天方允许象征xing喝喝,而蔡老黑和huáng秘书又坐庄打关,推推让让,争争吵吵,没完没了。蔡老黑很豪慡,从不赖酒,每次都是杯底倒下,不滴一点残酒,并指出huáng秘书喝不净,要子路来当酒警,严格执法。huáng秘书又喝了几杯,脸色通红,言称他不敢喝了。蔡老黑说:“你们当领导的都是两袖清风,一肚酒jīng,你难道还不如吴镇长?”huáng秘书说:“我胃不好。”吴镇长说:“什么胃不好?你到镇上了,我能不让你喝好?!”huáng秘书说:“我真的胃坏了,咱只是喝哩,子路和西夏不能喝,让人家坐冷板凳是这样吧,酒随意喝,把嘴空出来,咱也说说话么。老吴,你在镇上,接触基层多,近来有什么jīng彩段子?”吴镇长说:“段子是不少,但都是带彩的。”huáng秘书说:“段子哪能不带彩?”西夏问子路:“什么是段子?还带彩?”蔡老黑说:“就是huáng色笑话。子路,说说不碍事吧?”子路说:“都是老夫老妻了,那有什么?”西夏也笑了,说:“我也想听哩!刚才来时看石头的一张画,上边就画了一群人,子路说是三条腿的……”蔡老黑说:“说三条腿,我给说哩,那年我去白云湫,白云寺后五里地的山上就有崖画,上边刻的全是三条腿的人。”西夏说:“白云湫也有崖画?!”蔡老黑说:“有的。崖画上的人可能就是画当时的白云湫野人的,民间里传说,白云湫的野人浑身是毛,目光如手电一样,能看十里远的,那根东西又粗又长。”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吴镇长说:“说大,我说一件真事,就在前不久,咱街上旅馆里住了个省城来的商人,是住在二层楼上的,天刚亮,那商人尿尿,是从窗子上往街上尿哩,他只说街上没人,偏偏东头玉林领了他小儿子赶早要到县上去,那小儿子抬头一看,说:“爹,爹,你看,那窗子上一个大胡子叼了个雪茄哩!”蔡老黑说:“那人我知道,大半个脸都是胡子哩,苏红和他熟得很哩!”西夏就想,他说的是不是我也见过的那个?吴镇长说:“蔡老黑你胡说的,苏红怎么与那人就熟了?不团结的话不要说嘛!”蔡老黑说:“我没说她什么呀,我只说关系熟么。”吴镇长说:“好啦,听huáng秘书说,huáng秘书你讲一个!”huáng秘书说:“去年我出国到美国去,我很有感慨,huáng种人的身体没法和黑人、白人比。”吴镇长说:“咱们汉人是不行,说是一对男女晚上坐在黑地里谈恋爱哩,谈着谈着,男的就把他的东西悄悄放到女的手里,女的说:“谢谢,我不会抽烟!”话一落点,蔡老黑和子路全笑得趴在桌子上,西夏忍不住跑到楼边,笑得咯咯咯的。huáng秘书说:“西夏女士,你也来一段,我还没听过女同志说过段子哩!”西夏说:“我哪有段子?子路是正统人,他没有段子,自然我也没有段子来源。”huáng秘书说:“女同志在一块儿不说?”西夏说:“说的尽是孩子和时装。”蔡老黑说:“噢,那你多听听。子路做学问,做的太高太大了,也该接触接触社会基层么。”子路说:“在学校里,没那个环境。小时候只是听说白云寺有个和尚外号就叫三条腿,是不是白云寺在白云湫,那和尚也受了影响了?”蔡老黑说:“恐怕是,一弘和尚就是我把ròu胎背回到太壶寺的,人死了几十年了,那东西还够大的。”西夏说:“你胡说的,人死几十年了,那还好好的?”蔡老黑说:“子路没给你说过这事?一弘和尚修行好,死了不腐,十三年前我从白云寺背了回来,至今还在太壶寺敬着的。我背的时候,白云寺是毁了,他坐化在寺后的一个土dòng里的,为这事我坐过两年牢哩。”huáng秘书说:“你坐过牢?”蔡老黑说:“一弘和尚ròu身不化,白云寨的一个游医也到那里去看ròu身,对我说,和尚身不腐败是一生积德,他是医生,一生也积了善德,死了身子也不腐败的,就在寺后的山坡上做了个木头箱子,他坐进去,让我用钉子在上边把箱盖钉死。我不gān,他求我,我那时小,就成全了他,把箱子钉死了。后来过了几个月去看,木箱子被雨淋散了,他成了一堆白骨。这事有人告发我犯了杀人罪,不管怎么说,那游医是死在我手里,我就坐了两年牢的。”西夏听得迷迷瞪瞪,说:“这都是真的?”蔡老黑说:“我哄你gān啥,你问子路。”子路说:“嗯。”西夏说:“那好,你几时带我去白云湫一趟,我就弄不明白石头怎么能画了崖画,白云湫的崖画又是个什么样儿?”蔡老黑说:“只要子路舍得你,我行么。”子路装了个聋子傻子,站起来要到楼边去摸鼻,随便往街上一看,不远处停了一辆卡车,车上装着高高的麻袋包,派出所的朱所长和两个人正把司机从驾驶室往下拉,周围乱哄哄站了许多看客,同时有一人从一家旅社门口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喊。子路说:“街上发生了什么事?那不是江老板吗?”桌上的人全过来,吴镇长看了那么一下,返回桌前,招呼大家喝酒吃菜,说:“是江海山,不法商人,他今日的车得扣下。”蔡老黑和西夏还站在楼边往下看,但见江老板一扑一扑要往朱所长跟前去,几个警察就把他挡住了,江老板推cao警察,朱所长走过去,一个耳光倒搧得江老板老实了,遂被警察扯着衣领拉进派出所的院子。蔡老黑说:“镇长,这怎么就把人家扣下了?人家是生意人。”镇长说:“我已经知道他的qíng况了,他来收山货,哄抬物价,扰乱市场,而且这人是个流氓,他到高老庄地界了,竟糟践高老庄人,不给他点颜色要这镇政府gān啥?老黑你和他熟?!”蔡老黑忙说:“他在这里好些天了。”再也没说什么。吴镇长就嚷道:“喝酒喝酒,老黑你是海量,你再给咱打个通关!”蔡老黑坐庄打关,却连打连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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