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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_贾平凹【完结】(19)



 但是,擦拭着,我的手又撑到了后腰,啊,腰又不舒服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五富和huáng八已经去了等驾坡大垃圾场,他们没有做饭吃,冰锅冷灶。我就做饭,饭熟后我吃了两碗,他们还没有回来,我突然萌生了又一个想法:五富和huáng八趁早起的时间去等驾坡,我何不在这一段时间里去逛逛城市?

 拾破烂是只要你能舍下脸面,嘴勤腿快,你就比在清风镇种地qiáng了十倍,你也就饿不死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我不愿意去等驾坡,一是觉得没必要再去等驾坡,在大垃圾场还能扒拉出几个钱呢?二是钱挣多少是个够呀,有兴隆街辖地已经顾得住吃喝了。逛逛这个城市!总不能来西安这么久了,只知道个池头村和兴隆街吧?

 我把我的这项行动看得很重,它既可以全面地认识这个城市,又说不定,阿弥陀佛,会碰上我想见的那个人吧。我早就意识到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别并不在于智慧上而在于见多识广,我需要这些见识。五富和huáng八,瞧瞧那两个人吧,他们就是地上咕涌爬动的青虫,我要变成个蛾子先飞起来。

 这个早上,我把锅里的剩饭给五富留着,真的是骑了自行车独自去逛了。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每天早晨五富huáng八他们先去了等驾坡,我就骑车子进城了。五富不理解我的行为,但他也没什么反对,他从等驾坡回来后,就和huáng八骑一个车子,是huáng八先把他送到兴隆街的收购站了huáng八再去他的那条街。

 生活在西安城的人,大家津津乐道这个城市曾经阔过:看那城墙吧,地球上保存得最完整的古城之墙,那还是明朝的城廓,仅仅只是汉唐时的八分之一,而两千年前的世界上最伟大的两个城市,除了罗马,那就是西安了,四海相揖,万邦来朝!我可惜不是生于汉唐,但我要亲眼看看汉唐时的那三百六十个坊属于现在的什么方位。哈哈,骑着自行车不是去为了生计,又不是那种盲目旅游,而是巡视,是多么愉快和有意义啊!我去看了大雁塔,去看了文庙和城隍庙,去了大明宫遗址,去了丰庆湖,去了兴善寺。当然我也去高科技开发区,去了购物中心大楼,去了金融一条街,去了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常我还掌握了这样一个秘密:西安的街巷名大致还沿用了古老的名称,又都是非常好的词语,你便拿着地图去找,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吉祥。比如:保吉巷、大有巷、未央街、永乐街、德福巷、广济巷、霁旦巷。还有那些体现古时特点的街巷,更使你浮想联翩,比如木头市街、羊市街、炭市巷、油巷、粉巷、竹笆市街、辇止街、车巷、习武巷。遗憾的没有拾破烂的街巷。中国十三代王朝在这个城里建都,每朝肯定有无数的拾破烂的人吧,有拾破烂人居住的地方吧,但没有这种命名的街巷。

 如果将来……我站在街头想,我要命名一个巷是拾破烂巷。不,应该以我的名字命名,叫:高兴巷!

 我们的剩楼,显得越来越挤狭了,因为五富和huáng八每日去等驾坡拾回来的破烂总是乱七八糟地堆在楼下的院子里或楼台上,甚至楼梯上都是那些晾晒的发霉发湿的水泥纸袋。他们到了傍晚回来才一一分拣,分出纸质类的,铁器类的,塑料制品类的,这些类别的破烂得积攒到一定数量才去废品收购站出卖,现在就用塑料绳子捆着,或用木条子压着,上边再放几块砖头。后来,五富的屋里,huáng八的屋里,huáng八做饭的伙房顶上,厕所棚上都堆满了,散发出一种酸臭味,而苍蝇和蚊子比先前多了许多。

 我能说什么呢,能说这样太不卫生,把咱们吃住的地方变成了垃圾场?这话我不能说,我说:天越来越热了,东西都燥燥的,你们小心闹出火灾呀!他们才在一个早晨没去等驾坡,把一部分破烂要jiāo售给池头村西边的一个收购站。五富说:高兴,今日我得用自行车去送货,得来回几次哩,你要不去逛城你就等我,你还要逛你就得步行了。

 我说:我为啥步行,我不能坐出租车吗?

 huáng八说:坐,坐一次!满街那么多的小轿车都叫狗坐了,高兴你该给咱坐一次出租车!

 五富说:你就会唆弄着花钱!

 huáng八说:我把这些货卖了我也要坐出租车,一次要两辆,一辆坐着,一辆厮跟着!

 五富说:高兴,huáng八手气好得很,昨日早在等驾坡拾了几十斤的水泥纸袋子。你就是不去,只逛城哩,眼睛是看饱了肚子却饥着哩。

 我说:是吗,你有了这些破烂,我却有了一座城哩!

 那次在魏公寨的塔街,古董店的老板和大胡子讨价还价,老板说了一句:大收藏家是用眼睛收藏的。那么,我拥有了这座城,我是用脚步拥有的。我可以这么说,老门老户的西安人不一定走遍全西安城的街巷,而我,刘高兴,你随便问哪一条巷的方位吧!

 离开了剩楼,我一出巷口就搭乘了一辆出租车,坐出租车真好,很快经过了南城门外的城河马路,朝霞照来,满天红光,一排凹字形的城墙头上的女墙垛高高突出在环城公园的绿树之上,那是最绮丽壮观的。这样的景色是可以作诗的,但我除了啊啊之外,只把手伸出车窗招遥这一招摇,我想起我脚心那个痣来,脚踩一星,领带千兵,我感觉自己不是坐在出租车上而是坐着敞篷车在检阅千军万马。这样的场面在电影上看过,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听见了排山倒海般的群众的回应:同志们好——!首长好——!同志们辛苦了——!首长才辛苦——!鬼晓得我又竟然说出了声:同志们晒黑了——!

 出租车嘎地停下来,司机看着我,说:你喊什么?

 我说:我说你晒得这么黑。

 司机说:你更黑!

 我拿眼睛瞪他,他坏了我美好的憧憬。

 同志,司机立即在讨好我,要下车吗?

 不下!我生气了。

 司机说请你不要把手伸到车窗外,那样危险,并问我到哪儿去呀?

 这是个啰嗦得令人讨厌的家伙!上车时我已经讲明随便开,开到哪儿是哪儿,这会儿却又问。司机也是少有说话的机会而这么喋喋不休吗?可再寂寞也不是这么个烦人呀。

 我说:到锁骨菩萨塔去!

 我是一闪念间想到锁骨菩萨塔去,我说不清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我再一次重复着:去锁骨菩萨塔!

 司机说:锁骨菩萨塔?有这么个塔?

 开出租车的竟然不知道锁骨菩萨塔,我非常得意了。

 我说:进西市街向南拐,再到东市街,往北,绕过一个街心公园,进去就是塔街了。

 司机说:哦,东市西市我是知道的。

 我说:那知道什么叫东西吗?

 司机说:东西就是东西么。

 咦,蠢得如五富。

 我告诉你?我提了提衣领,咳嗽了一下,给他讲东市西市原是两个杂货市场,后来就把日常用品简称为东西。明白吧。

 我完全戏谑了这位西安城里的出租车司机。那一天共花销了五十五元是值得的。在几乎两个小时的行驶中,除了看风景,我也留意着过往的人群,企图能碰上移植过我的肾的人。但没有碰上。

 清风镇的上元寺有个和尚,曾经给我讲过:凡出门在外,碰着一个人了,明明是生人,但你感觉面熟,或者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好感,请注意,那就是你前世的亲属或朋友所托生,这就是缘。

 谁和我有缘呢?

 那个移植肾的人,肯定是和我有缘的。

 但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中,没一个面孔是我觉得似曾相识。出租车到了塔街,塔街上竟然还有一个寺庙,庙门口刻了一联,上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下联是: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好对联!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已经看见那纵纵横横一大片的古董市场的简易平房了,看见那玲珑的锁骨菩萨塔了,就在街中一个斜巷口的花坛沿上坐。坐了gān啥,我先吃吃纸烟。

 那时我还在琢磨:锁骨菩萨塔早先也是一个寺院吗,为什么寺院荒废了,是嫌寺院敬着一个佛jì而荒废了,怎么塔依然保存呢?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就把我惊动了,于是发生了我在西安城里最勇敢也最值得向人炫耀的一件事。

 一辆小车,准确地说是一辆黑色的陕ABC1444牌号的小车。记住,所有的车的造型都是野生动物的形象,或者说它们就是一些野shòu的幻变。这辆小车是金钱豹的。它吼着声从巷里冲出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孩子正穿过马路一下子被撞倒了。小车嘎喇停在那里,司机开了车门要走下来,而趴在地上的孩子很快爬了起来,爬起来了却原地打了个转儿,又坐在地上。但司机是看见孩子没什么大事吧,已经从车门里伸出来的一条腿又收了回去,开始发动车。孩子是没有流血,自行车却严重变了形,这司机是要逃逸吗?我赶了过去,喂,喂,你也不看看孩子是不是撞成了脑震dàng,也不看看自行车还能不能骑吗?司机说:你避远!西安人把滚说成避,上古语言散落在民间成了骂人的土话,雅是很雅的,但这是能避远的事吗?偏不避远!我去拉车门,车门拉不开,车就发动了。这让我更来了气,我把纸烟吐掉,趴在了车前盖上。车前盖上满是尘土,谁在上边用指头画了个王八。我只说趴在了车前盖上了司机就不敢开动的,车竟然还开了,司机一定以为车一开动,我就会松手溜下地去,我偏不松手,抓住了刮雨器,把身子紧紧贴在车盖上。王八蛋司机,是疯了,要灭绝我的人命呀?!我大声叫骂,街巷两边的行人看见了也一起惊呼,而车依然在开,速度越来越快。我那时是不骂了,没了力气来骂,只死死抓着刮雨器。我没有腿了,我也没有头了,唯有十个指头和肚子,指头像钳子,钳着刮雨器,肚子像装了吸盘,憋着劲地吸。我企图往上挪,但身子往下溜,胳膊先还屈着,慢慢慢慢全拉直了。我盼望风把我的衣服chuī翻起来,衣服遮住了车前窗司机就得停车吧,可衣服被我压着,后背上仅仅鼓起个包。车开出了八里地,穿过了一条巷子又穿过一条巷子,我快坚持不住了,头贴在车盖上,再不扬着让风chuī得变形,我准备着我要掉下去了,将来的死相不至于太难看。这时候车停下来,是警察终于在巷口把车截祝车停下来了,司机被警察拉了下去,而我没有下车,我的四肢僵硬得下不来。围观的群众把我抬了下来,抬下来的我还是壁虎状。我骂了一句,王八蛋,你要把我摔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五富也没告诉。做了好事是不应该张扬的,雷锋还记日记哩,我不给人说也不在任何纸上写下只言片语。当时正好有个戴眼镜的人,是他帮着揉搓胳膊腿儿让我站了起来,问我怎么如此勇敢,在挺身而出时又是怎么想的?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一棵树如果栽在城里,它都力争着在街边长得端端直直,我来西安,原本也是西安人,就应该为西安做我该做的事呀。我哪里想到他是个记者,竟在第二天的晨报上报道了这件事,还配发了我的照片,就是壁虎状地趴在地上的样子。那个形象实在不好。更令我气恼的是在报道中说我是党员,我想到了一个党员的责任。天呐,我哪儿是党员?!既然把我塑造得那么高大,却又写了我的那句骂:王八蛋,你要把我摔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那句话是我气愤极了说的,说得没了水平,而把它写出来,把我刘高兴混同于没文化的五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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