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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_贾平凹【完结】(22)



 这一天我回来后,头暮得难受,也懒得做饭,缩个身子坐在楼梯台上。杏胡又在训斥五富一脸尘土像个烧窑的,你给我到水管子下洗去!五富听了话就去洗,她又嫌洗得太急,是láng撵你呀,水溅得到处都是!五富说你给我洗,杏胡说你想了个美!huáng八就呱呱地笑。杏胡不理huáng八,却对我说:高兴,兄弟,嫂子要问你个话哩。

 我的眼皮很沉,抬了抬:嗯。

 我叫你哩你带理不理?她说,你屋里的高跟皮鞋给谁买的?

 我说给老婆买的。

 你哄我!五富说你没老婆!她窝着眼看我,眼光像锥子。你一定是勾搭了哪个狐狸jīng,给你双鞋让你想她?老实说,是不?!

 种猪说你就是话多,给我挠挠背。把背给了老婆。杏胡手伸进衣服里挠,眼睛还看着我。种猪被挠得舒服,吸着气,腮帮子松弛,身子几乎要溜下去。杏胡常常当着大家面给种猪挠背,每一挠背,大家的浑身都痒起了,心里骂:要挠到屋里挠去!然后qíng绪都不好,huáng八摔过厕所的布帘子,五富也曾经过杏胡在台阶上晾着的浆水盆时把盆子撞翻了。

 杏胡说:我话多了你把我嘴fèng上?高兴,你要是个好的,把鞋送给嫂子?

 我瞅她,她眼睛就不停地眨,我说:我不是个好的。

 她又挠了一下,一把推开种猪。啬皮!你就是送给我,我脚胖得还塞不进去!试验你哩,果然啬皮!

 我浑身难受,勉qiáng笑了一下,缩得如个乌guī。

 她说你咋啦,我给你说话哩就这态度?我说我身上不美,ròu发紧。她说病啦?就口气qiáng硬了:过来,过来!我也给你挠挠,挠挠皮ròu就松了。

 我赶忙说不用不用,杏胡却已经过来把手伸到了我的背上。女人的手是绵软的,我挣扎着,不好意思着,但绵软的手像个ròu耙子,到了哪儿就痒到哪儿,哪儿挠过了哪儿又舒服,我就不再动弹了。我担心我身上不gān净,她挠的时候挠出垢甲,她却说:瞧你脸胖胖的,身上这么瘦,你朱哥是个贼胖子!

 五富和huáng八瞧见我享受了如此的待遇,嫉妒了,嗷的一声,láng哭鬼嚎。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从此以后,每日的傍晚,天上的云开牡丹花,杏胡给种猪挠背,也就给我挠背,五富和huáng八虽然竭力讨好,比如扫院子,清洗厕所,杏胡洗了衣服他们就拉晾衣绳,帮劈柴火,但他们才终于有了被挠的资格。嗨,挠痒痒是上瘾的,我们越发回来得早了,一回来就问候杏胡,等待着给我们挠背,就像幼儿园的孩子等着阿姨给分果果。我们是一排儿都手撑着楼梯杆,弓了背,让她挨个往过挠,她常常是挠完一个,在你屁股上一拍,说:滚!我们就笑着蹦着各gān各的事了。为了报答这个女人,我送给了她一个捡来的小圆锅。她就拿了小圆锅给五富和huáng八看,五富说:有锅就得有勺,那我以后捡到个铝勺了一定也送给你。五富说这话的时候他在洗一条裤子,这裤子是新捡的旧裤子,杏胡说:要有孝心,把这裤子给了我穿!五富说裤子是前开口的。杏胡说:城里女人哪个穿的不是前开口!随手就拿过去了。五富送了裤子,倒嚷嚷着huáng八为什么不送?huáng八便把他的一尊瓷制的断了一条胳膊的财神给了杏胡。这尊财神其实是关公像,是huáng八在一家饭馆重新装修时倒出的垃圾中捡来的,捡来了自己放在chuáng头,现在放置在杏胡的屋里,杏胡买了香每日早上敬,也要我们每日出门前去她房里敬。上香的时候她让我们用左手cha,说上厕所和打人都用右手,右手不gān净。

 白天在街上不停地拉着架子车走动,人浑身要散了架。消除疲劳恢复体力那不仅仅是挠挠背呀!这话我没说,五富huáng八也不敢说。一到晚上杏胡的叫chuáng声使我们仇恨种猪,仇恨到咬牙切齿。我去过五富的屋,那间屋在五富来住前就贴着一张画,画上有一辆车,车边站着一个长腿女人,我就发现那女人的长腿被五富用刀砍了三刀,每一刀都用力过狠,砍得露出了墙土。我没有说他。在街上的公共厕所里,隔挡板上常常能看到一些女人的luǒ体画,旁边还配着顺口溜,而我们的厕所墙上也有了这样的画。我害怕杏胡猜疑是我画的,就在楼下说:谁在厕所里乱画?!都不言语。杏胡出来说:没有女人就让他画吧,只是把奶画得那么大,那是奶呢还是篮球?!huáng八却在他屋里说:你以为你奶大呀?!huáng八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这是huáng八gān的。我去他屋,他正往chuáng头贴捡来的一卷画,huáng八不识字,不知道那是预防艾滋病的宣传广告,只觉得那上边有一个女人头像,就围了chuáng贴了一圈。我说:好么huáng八,你要睡到女人窝里了!huáng八说你要不要,我给你一张。我不要。我说你去把厕所画的东西给我擦了!huáng八说擦就擦,但你得制止杏胡叫chuáng。

 我能制止杏胡叫chuáng吗?杏胡叫chuáng有叫chuáng的好处呀,我是一躺在chuáng上听到杏胡的叫chuáng就用手……这话我怎么给huáng八说呢,我没给huáng八说。我是二十岁以后就一直是用着手的,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我说了怕别人笑话我。但是,现在用手几乎成了另一种习惯,就是每夜一躺下来便等待着杏胡的叫chuáng。而杏胡糟糕,有时偏偏叫得很晚,害得我也便直等到半夜,事qíng完了,才能安然入睡。

 快乐在了池头村的剩楼上,就越发感到在街巷中收破烂的单调和寂寞。五富huáng八,还有那个种猪,他们原本话少,几乎一整天都不说话,脾气就全生嶒硬倔了,在收拾破烂时常常讨价时不耐烦,人家就不卖给他们了。他们都有了一种心理,就是盼望街头有斗殴事件发生,一旦有围观的人吆喝起哄,他们必在其中,发出很怪的一种叫声。我们都不爱足球,因为在清风镇压根就没有踢过足球,而西安城里竟然是每十天左右就有一场足球比赛,球场偏偏就在兴隆街东边的那条街上。但凡比赛,黑压压的人群就挤满了球场周围,甚至兴隆街的jiāo通也陷入混乱,西安的球队一直踢得不好,球迷又都十分疯狂,常常在输球后就闹事。我们是不去进场看的,票价太贵,三十元看人家踢球划不来。逢着比赛的日子,我们的收入肯定减少,jiāo通混乱得你拉着架子车根本走不前去,可我们都有兴趣在比赛开始后拉着架子车去球场外看热闹,不但我和五富去,huáng八也去,许多拾破烂的人都去。球场似乎就是这个城市的公共厕所,是一个出气筒,我们在球场外都可以听见球场里铺天盖地同一个节奏在吼:×AA你妈!这我就不明白城里人还有这么大的气,像沼气池子,有气了怎么能这样叫骂?等到球场里数万人齐声骂:×AA你妈!huáng八也就扯开嗓子喊叫:×AA你妈!

 我就制止他:不许喊!

 huáng八说:那么多人能×,我不能×?

 我说:人家骂裁判哩,骂球队哩,你骂谁?

 huáng八说:我才想呀!

 但他立即就想出要骂的目标了,骂人有了男有了女为什么还有穷和富,骂国家有了南有了北为什么还有城和乡,骂城里这么多高楼大厦都叫猪住了,骂这么多漂亮的女人都叫狗睡了,骂为什么不地震呢,骂为什么不打仗呢,骂为什么毛主席没有万寿无疆,再没有了“文化大革命”呢?

 我制止他,制止不住,气得我拉着五富就走了。五富说一会儿散场了或许球迷会闹事哩,我恨不得又要扇五富的耳光。五富到底和huáng八有质的区别,他听我的话,还是跟我走了,而huáng八就等着散场,有一次果然是球迷闹事,警察来镇伏,警察在抓一个用石头砸车的闹事者,闹事者在逃跑时崴了脚,要huáng八拿架子车拉他跑,huáng八就真的拉了他跑,警察追上来把那人抓走了,警察又来抓huáng八,huáng八说我是拾破烂的我没进球常警察说那你帮闹事者逃跑你就也是闹事者。但警察看见了huáng八的脸,警察认不得那是白癜风,看见huáng是huáng白是白,说:你他妈的有病,是不是艾滋病?huáng八说:有病,传染给你!警察不抓他了,踢了huáng八三脚,裤子踢破了。

 我是永远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的,以后的足球比赛日,宁愿没收入也不去上街。平时上街了没人和我说话,我就chuī箫,chuī了箫我便和架子车说话。

 架子车会听懂我的话的。

 我一直记着一件事,那是我拉着架子车经过兴隆街北头的那个巷口,一个女人就提着塑料桶一直在我前边走。街巷里的女人我一般不去看,不看心不乱,何况呆头痴眼地去看人家显得下作,也容易被误解了惹麻烦。但提塑料桶的女人穿着的皮鞋和我买的那双皮鞋一模一样,我就惊住了!皮鞋虽然是厂家成批生产的,却从来没碰见过穿那种皮鞋的女人,我说不清道不明地便有了勇敢,加紧步子要赶到前边去,想看看她的脸,看脸是否似曾相识。这个时候架子车的轮胎突然爆了,而女人拐进了旁边的一家美容美发店。这家美容美发店早就给我留过深刻印象,因为我看见过店里有一个女的在门口极快地伸了一下头,那姿势,那神气,使我一下子心里铮地跳了,就像触了电。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触电过。自那以后每次路过那条巷那个店,我都有一种亲近感,忍不住要往店门里瞅一眼。我和五富在数天后借口理发就去了那店里一趟,理发的费用太贵我们就出来了,店里的理发员虽然都是女的,但没有发现我好感的那一位。而这位穿高跟尖头皮鞋的女人是不是我曾经好感的那个人呢?觉得是,觉得又不是,关键是她竟然就穿着同样的皮鞋,我正要加紧步子赶到她前边去,架子车轮胎爆了。爆了轮胎,车子拉着就十分沉重,而周围并没有个修理铺。我就急了,也就第一回给架子车说话,我说:架子车呀架子车呀,你怎么在这时候爆了胎呢?既然爆了,你要坚持哩,坚持我能拉动,千万不敢折了内胎,一定要让我能拉着到修理铺!听话呀,架子车,你听话了我要给你洗个澡,把你擦得gāngān净净的!架子车竟然就轻了许多,拉着顺顺利利经过一条巷到了一家修理铺。

 架子车能听懂我的话,这已经有了数次经历,而且五富也相信,但架子车不能说人话,毕竟遗憾,我又寻思着谁又是在城里同样寂寞的人呢?

 jiāo警就寂寞。

 jiāo警在十字路口站着,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像蚂蚁,但没有人肯和jiāo警说话,jiāo警因此黑着脸要找茬训人。我观察过jiāo警,jiāo警每每找茬训了你,你只要再和他多说几句,他的态度就改变了。我拉着架子车经过十字路口,故意在huáng灯已经闪了才要通过,而且要走得很慢,等着jiāo警跑近来,jiāo警果然就跑近来了。jiāo警勾着指头,让你过去你就得过去,其实你要jiāo警过来也很容易。他大声命令着让把架子车往路边拉,又寻衅着说破烂没有装好,坚决不让通过。于是我们开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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