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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_贾平凹【完结】(25)



 我弯腰把土堆上的那些包谷苗儿拔了。

 她说:你手痒啦,拔它gān啥?

 我说:它长什么呀长?

 她说:它碍你啥事啦,它是种子你能不让它长?把院墙垒起来了,咱得想办法安个院门,你拾破烂时给咱留心着。

 我嘿嘿地笑起来。

 她说:你笑啥?

 我说:你这是一步步计划呀!

 她说:你咋和你朱哥一个样,不计划这日子怎么过?我不计划我能活出现在的样儿吗?!

 就是这个下雨天,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给我上了一课。韩大宝给我上了一课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坏人,杏胡的这一课却教给了我如何生活下去的法宝。虽然她不是文化人,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话那么富于哲理,而我之所以在这个城市奋斗着,我靠的正是她教我的法宝。

 她是这样说的,自从她第一个男人死后,她曾经不想活了,觉得活得没意思,因上有老娘下有孩子,她把绳索挽了一个圈一头抛上屋梁时,她没有自杀。没有自杀就往下活,从那时起她就做起了计划:一年里她要重新找个男人结婚,二年里她要还清一半欠债。她就是这样定的,坚决要完成,结果她就招进来了朱宗,她和朱宗起早贪黑做豆腐,吊挂面卖,还清了一半欠债。等两年后,她又定计划:一年里还清所有的欠债,翻修上屋房。两年后果然又还清了所有的欠债,也翻修上了屋房。她从此吃了定计划的利,就再定计划,她的计划是一年后买一套家具,还要有存款,五年后把孩子供养上大学,十年后把旧院子盖楼房,二十年后在县城办个公司,三十年后公司办到西安。她知道三十年后她差不多快八十岁了,但她的计划年年重新修正和补充,甚至计划定到了一百二十岁。

 杏胡给我说这些计划的时候,眼里放光,她说:你永远不要认为你不行了,没用了,你还有许多许多事需要去做!我家隔壁的老王原先是在县造纸厂工作的,工厂倒闭后他下岗了,他觉得他没用了,结果回来第三年就死了。还有我们村的马老三,身体壮得能打死老虎,把老爹送终后,又给儿子盖房娶了媳妇,他给我说他任务完成了,现在啥事都没有了,我就知道他也是快死呀,你想想,他觉得他啥事没有了那他还活什么,果然一年后他就死了。

 我看着杏胡,我觉得杏胡说得真好!

 我说:我,我……

 杏胡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呀,你的高跟鞋还没人穿哩,你还没娃哩,你还不是西安户口哩,你还没钱哩,你还没城里的楼房哩,你还没出人头地哩,你心劲大得很哩,是不是?

 杏胡的眼睛其实是锥子,嘴是刀子,她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下剥我的衣服,剥我的皮,剖我的心,剖我的肝,肠肠肚肚全摆出来了!但是,我一个男子汉,一个让五富huáng八还有那个石热闹完全服从的刘高兴,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成了个玻璃人?!我说:我,我……

 杏胡说:我说得不对?你说你想咋?

 我说:我想抱你!

 我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失礼,一时面红耳赤。

 杏胡却说:只准你抱我的衣服!

 她竟然把我一拉,拉得太突然太猛,我的头撞在她的奶上,立脚未稳就滑倒在了地上。她咯咯咯笑起来,大声地说:朱宗,朱宗,你瞧瞧刘高兴这个胆儿?!

 几天没到兴隆街,只说能多多地收些破烂了,丧气的是,破烂比往常还少。没有了好的收入,五富就会苛刻自己,中午在街上再渴也不买一瓶汽水,能不买着吃饭就不买着,晚上又多熬包谷糁糊糊,奢侈了,在糊糊里煮些挂面和土豆片。吃饭的时候huáng八爱端了碗上来,五富遗憾来时没带些炒面,问huáng八的老家吃不吃炒面,huáng八说我肛门细,吃了屙不下,五富就说你们的炒面肯定是稻皮子里只拌柿子,磨出的面当然吃了屙不下。huáng八说我们的炒面肯定比你们的还要qiáng,里边拌有大麦。两个就争来争去,各说自己的比对方的好。楼下的杏胡说,争究个啥呀,有句成语叫画饼充饥,人家饥了还想着饼哩,你们就只会说炒面?!杏胡是买了三条猪尾巴,坐在槐树底用温水刮洗着,又说五富五富,你真的揭不开锅了?五富说谁说我揭不开锅了,我在ròu铺里已定好了一个猪头!杏胡说那好呀,做猪头ròu的时候得把猪毛拔净!气得五富和huáng八端碗进了五富的屋里,五富说她给咱显摆哩,喝米汤的时候钻在屋里不出来。咋弄的,一样都是拾破烂的,她家的生活总比咱好?huáng八说那婆娘门道稠。五富问啥门道?huáng八说你看见这几天她起得那么早了吗,咱是去等驾坡,她两口专跑鬼市,那里卖货的都是些小偷,有偷了下水道井盖的,有从建筑工地偷的钢材,她便宜买了再卖到收购站,利大着哩!五富说那咱也去么。huáng八说那里歪人多,我都不敢去,你敢去?五富说咱也是歪人!

 五富说这话,其实五富心里怯着。他把这消息告诉了我,问我知道不知道鬼市,我当然知道,鬼市就在东城门内的马道上,市的形成聚散无定,去的人又极其复杂,原本那里是一个文物古董jiāo易点,天不明jiāo易,所以叫鬼市,后来文物古董市场移到了塔街,那里却慢慢成了小偷销赃地。我骑自行车曾路过一次,就看见打群架,一伙人硬是把一个胖子压在地上撕耳朵,耳朵就血淋淋地撕下来了。但我却从没想到去那里收买破烂,便感叹杏胡和种猪是老江湖,怪不得人家这个时候了还有猪尾巴ròu吃。

 五富说:咱能不能去?

 我说:要真能收下货,人家能去,咱咋不能去?

 五富说:有你这话,我胆就壮了。

 他摩拳擦掌,跃跃yù试。

 我说:瞧你这轻狂劲,真的就拾金捡银呀?

 五富说:对,沉住气,我不给杏胡说,也不给huáng八说。

 这一天,我们起得特别早,杏胡和种猪还没开门,经过厕所时,厕所里传来吭哧吭哧声,五富轻着嗓子说:huáng八你在厕所里屙不下吗?huáng八说:嗯。五富说:那你慢慢屙啊!就用自行车带了我进城。

 到收购站取了架子车,两人朝东门城墙去,路上五富买了四个葱花油饼,说今早咱好好吃一顿,一人两个,边走边吃。他问我带了多少钱,我说二百六十元,他说不够吧,要收得多了咋办?他告诉我他带了三百一十元,就用手按了按口袋。我说:手不要老按那儿,让贼知道你装钱了吗?他说:我收货的时候你一定得站在我旁边啊!我叮咛到了鬼市,能收多少货就收多少货,没有可收的就走,千万不要和那里人黏糊,眼睛放亮,一有什么不对就赶紧跑。我说:记住!他说:记住了!

 经过兴隆街十字路北的巷道,那里的铺面竟然全改造了,成了清一色的美容美发店。清风镇南边的山里有野猴,冬天里一个野猴在阳坡上掰腿晒太阳,所有的野猴都掰腿晒太阳,城里人咋也是这样,巷口的那家美容美发店生意好了,就惹得一条巷都成了美容美发店?这些店的门面装饰得一个和一个不同,但同样的却是磨砂玻璃门扇开了一半,另一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紧身的上衣隆着大奶,高高跷了腿,脚尖上挑着一只高跟鞋,一晃一晃和着店里音响的节奏。五富问我:你说的那个店是不是靠巷口的那家?我说:店多了,弄不清了。我这是哄他,我能弄不清吗,一进入这条巷我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吃油饼了,而且手心里出汗。五富头扭来扭去地看,看每个店门口的女人穿没穿和我买的一模一样的高跟鞋,但是没有。

 半开的门里女人给五富笑,说:先生洗头不?

 五富说:洗头?

 女人说:洗头好舒服噢。

 五富说:洗头还用得着到街上来洗?!

 女人扭了头,看她的指甲,指甲上绘着花。

 我戳了戳五富的脊梁,自个先往前走了,走到了那家美容美发店门口,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油饼屑,再眨了眨眼,提起神来。门口站着三个女人,用长竿刷子蘸水刷门脑上的尘土。五富的头又俯下去,我拧他耳朵,五富低声说:我看都穿的啥鞋?我说:没有。五富说:你看过了?走近去,果然三个女人都穿的不是那种高跟鞋。而这时,一件意外的事就发生了。

 那个女人,染着红头发的那个女人,举了蘸水的长竿刷子用力一抹,脏水就溅开了,溅了我们一头一脸。我立即擦了,五富不擦,脏水从额上流到了鼻子上,他说:gān啥么,gān啥么?

 红头发吃吃地笑。

 五富说:还笑?!

 红头发说:不就是溅了一点水吗?

 五富说:那是脏水!

 红头发说:拾破烂的还嫌脏?

 我就生气了,说:你说啥的?拾破烂的就应该脏?!

 红头发说:我不是说你,我说他的。

 五富见我帮腔,就声高了:说我也不行!

 双方一吵,店里出来了一个人,三个女人叫她老板,她就是老板了,这老板一口牙特别长,而且发huáng。老板让五富先把脸擦净,五富还是不擦,老板说是不是要闹事呀,要闹事我给110打电话!五富说:谁闹事啦?谁想闹事啦?!老板说:瞧你也没闹事的能耐!是不是要赖着赔钱呀?五富说:那你看着咋办?老板说:我可告诉你,钱是不给的,一个钢镚儿都不给!五富说:那我就被脏水白溅了?那我也给她溅溅。说着手往脏水桶里伸。我把五富制止了。老板说:你还会来这一手!好吧,念你是个拾破烂的,我可以让进来收些破烂,楼上有两个门框和三个窗框,铝合金的,便宜卖给你们,好了吧。五富说:这好。老板却只让我进店,拒绝了五富,五富傻眼了。

 我把五富拉到一边,告诉说能收到两个门框和三个窗框也不容易,我去收了,赚的钱可以一人一半。五富得独自去鬼市,这他又来怯了,说:我一个人行?我说:行!他骂了一句:láng牙!骂了老板,拉着架子车走了。我又撵上,说:我叮咛的你记着了?五富说:嗯。再骂一句:láng牙!

 世事真是说不来的蹊跷,明明是要去鬼市走另一条街巷的,五富偏要买油饼就走了美容美发店的街巷,原本路过这家店门口最多也就是往店里看一眼罢了,又偏是三个刷门头的女人把脏水溅到我们的脸上,而且五富应该进店去收旧门框旧窗框,又偏偏老板选中了我。事后回想起这事,你不能不惊讶这是多么周密而jīng妙的安排!

 现在,我开始进店了,一只左脚先踏进去,一只右脚再跟上来,店里却迎面又进来了我,谁,刘高兴,我吓了一跳,才发现正面墙上嵌着一整块大镜子。镜子边是三个能旋转的洗头椅,椅后站着两个女人,长相一般,也都是没有穿那种高跟鞋。难道我先前见到的那个女人不是这个店里的?还是那个女人已经离开这个店了?我心一凉,站在那里,我感觉我那时是一脸的呆相。老板说:过来。我过去。原来镜子后有个楼梯。老板朝楼上喊:三号!三号!我不明白为什么叫三号,她却对我说:你上去吧。我就上楼。这么个美容美发店还是两层,楼梯又是这么窄这么陡,我是没有想到的。虽然我尽量地放轻脚步,木质的梯板仍是一步一个响。梯板差不多有二十多层吧,你不能仰起头,你得眼睛紧盯着板面,十层……十三层,十四层,十五层,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脚,一双穿着和我买的一模一样的高跟皮鞋的脚!哦,我抬起了头,楼梯口站着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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