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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_贾平凹【完结】(35)



 我说:拿出来!拿出来!

 红毛鬼从口袋掏出七十元,说:买了油条,买了一包纸烟,就这些了。

 我一松领口,红毛鬼跌坐在地上。转身走了两步,担心红毛鬼扑过来报复,回过头说:你把我认清,我gān你这行的时候你还在你爹大腿上转筋哩!

 故意慢慢走,眼睛的余光扫着左右,没有红毛鬼撵上来的身影。我一腔闷气总算出了,觉得很畅快,三轮蹬在那片小公园里,坐在那里吃起了豆腐rǔ。

 一切都冷静了,我开始回忆美容美发店里的qíng景,倒后悔自己怎么就匆匆跑开了呢?刘高兴,你要孟夷纯怎么对你表态呢,她宽衣解带或者是她要真诚待你,她有什么不对呢,你让她该怎么表态?!

 我担心我那么跑掉,带给孟夷纯的只能是刺激她,伤她的心。

 我想返回美容美发店再去看孟夷纯,但最后还是取消了。三百元算什么呢,如果再跑去安慰她,那就是把三百元看得太严重了,我刘高兴也太矫qíng了吧。她需要钱,我挣钱给她,这是很正常的事么,有什么可再解释呢?一旦把孟夷纯看做了是自己的人,我就有充分理由说服自己的一切不安。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加紧拾破烂,把每日拾破烂的时间一直要延长到天麻麻黑,每每积攒下三百元,就去美容美发店给孟夷纯。孟夷纯当然还是不收,后来就全然接受了。

 记得第二次去店里,孟夷纯不在,我把钱让老板转jiāo,老板问我是孟夷纯的什么人,她把我当成了嫖客,竟然询问我孟夷纯出台了几次,怎么孟夷纯就没有jiāo纳出台费呢?这个臭婆娘!我知道事qíng坏了,忙解释我不是嫖客,一个拾破烂的即使有贼心也没贼款呀,我只是孟夷纯的乡党,为了给家人看病曾经向孟夷纯借过钱的。我这样解释让我也觉得我窝囊,没有敢作敢为的气派,但我确实是那样解释的,我没有办法。

 第三次我是在孟夷纯上班的路上等着了她,我给她三百元她拒不接受,还将上次给她的钱要还给我。我把钱放在她面前的路沿上掉头就走,我说我这一走她会把钱拿了,但她竟然也掉头走,在我走出一百米回头一看,她已经走得没踪没影了,我只好把钱捡起来。但是,我发现前次转jiāo的钱卷了一卷儿,第一张钞票上有了刘高兴的字样,字写得很小,却是连写了八遍的。我的心噔噔跳,想象着她在写我名字时是什么qíng绪又在什么时候,闻了闻,觉得世界上最有故事的是钱,每张钱都有着许多故事,而这张钱的故事应该是最美丽的。我保留了那张钞票,将其余的包了纸包,就在天黑时她下班,纸包放在路上要让她看见。她果然是捡着了纸包,发现里边的钱后立定身子左右看,而四周无人,才把钱拿走了。

 这办法确实是好。于是我再一次把三百元又包了纸包放在路上让她捡,她怀疑了,依然四周张望,这次她发现了远远一棵树下停放的三轮车,便大声叫喊:刘高兴——!

 嘿嘿嘿。

 露馅了,我走出来给她傻笑。

 嘿嘿嘿。

 她也冲着我一笑。

 我才抬脚靠近她,她脸突然定平了,冷冷地说:噫,你钱多得很么,刘高兴!你父母你老婆孩子让你出来打工,你就这样把钱打水漂儿地糟蹋着?!

 我老实地说了我没有了父母,也没有老婆孩子。我愿意给你钱,这我愿意。

 她说:就那几百元?!

 我说:我不是老板。

 她说:你还知道你不是老板呀?!

 我说:可我总得帮帮你么。

 她说:你帮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帮,你是在戏弄我,看我的笑话!

 我说:我不是。

 我着急地表白着,但我又表白不清,脸憋得胀胀的,竟然口吃。孟夷纯站在那里呜呜地哭了。

 她说:你一个拾破烂的能挣多少钱,我要你的钱?你图啥呀,刘高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能图个啥结果呢?

 我说什么呢,我说了一句:给你了我心就不慌了,我不图啥,图我心不慌么。

 她说:你个傻呀,你!

 她骂我傻呀,就像她骂过我讨厌,我觉得受活。我给孟夷纯又是嘿嘿地笑,她叹了一口气,也就笑了。

 经过了这一次,我再给孟夷纯钱,孟夷纯不再说什么,接受了。每次把钱jiāo给她,她都问我给自己留了多少,我说我虽不能赚大钱,但每天都有进账的,我够吃够喝的。孟夷纯却还是要抽出一张要我拿上,我就把那一张拍在她手上,说:甭cao心我!五富曾告诉我,他在外边挣钱了,就要喝醉,然后回家把所有的钱往老婆面前一扔,说:妈的×,钱!五富给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笑他粗鲁,而我现在能体会了那不是粗鲁,是得意,是逞能,是快乐得不能自制!我便和孟夷纯坐在三轮车上,给她讲这一天有什么见闻,又有着什么意外的收获。孟夷纯静静地听我讲,随着我的qíng绪而变幻她脸上的表qíng。她那时很乖巧,眉里眼里都是温柔。我就轻狂了,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她说你唱,我唱的是清风镇古老的民歌:三十里山坡四十道水,我跑着来看我妹妹,一个月跑了十五次,把我跑成了罗圈腿。她说:你有趣得很!就剥了一颗口香糖塞到我嘴里。但我受不了口香糖的薄荷味,嚼了两下就吐了。

 有了一个女人,我的城市生活变得充实而有意义。夜深人静了,躺在木板chuáng上拿孟夷纯的长处比所有见过的女人的短处,我当然想入非非,总是鼓足勇气在再见着她了要怎样怎样,但是每一见到了孟夷纯我又庄严了起来,只是和她没完没了地说话,说乡下事,说县城事,说西安城里的事,观点完全一致,常常两人同时就说了一句话,她兴奋得拿双拳在我背上捶。有一个下午,我陪她去邮局给他们县公安局汇五千元,返回的路上碰着一个陕南人提了一兜儿核桃卖,我买了十多颗给她吃。我让她坐在街心花园的条椅上,自个蹴在地上用石头砸核桃,她坐在那里,脸和花一个颜色,我就走了神,石头把一颗核桃砸脱了。这颗核桃一定是充满了灵xing的,被砸脱后竟咕噜噜滚向了她,停在她的双腿下,我便走过去捡核桃,在俯下身时脸几乎要碰着她的脸,她突然地耳脸通红,头发明显地在颤动。这种羞色我可是从来没见过。她以为我这一切都是jīng心安排的吗,以为我会去吻她一下吗?我很快捡起了核桃,竟又拿了核桃返回原地用石头砸。我不会占你便宜的,孟夷纯,因为我在帮你。石头又没有砸正,这一次砸着了我的手。

 唉唉,都是第一次送钱时有过了拒绝她的行为,从此不愿意把送钱和乘人之危连在一起,窗户纸便难捅破?!

 我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既为自己的高尚而骄傲,又为没敢去吻孟夷纯感到窝囊。

 我是有个毛病的,一旦沮丧了就啃指甲。我砸完了核桃让孟夷纯吃着,我就拿牙啃指甲,啃得咔儿咔儿响,孟夷纯就笑了:格格格格。我说:你笑啥。孟夷纯说:你咋啦?我说:没事,没事呀!孟夷纯说:没事你啃指甲?我赶紧不啃了。孟夷纯说:啃指甲是心理不成熟。一句话说得我无地自容。我是心理不成熟,我在孟夷纯面前就是心理不成熟。

 我说:我心理不成熟?

 孟夷纯说:不成熟。

 我喃喃起来,语无伦次,孟夷纯就说:瞧我一句话你就这样了,还算是心理成熟?她把一瓣核桃仁塞进我的嘴里,提出了要去我居住的地方看看的要求。

 要跟我去池头村?

 什么叫始料不及,什么叫喜出望外,什么叫受宠若惊,我那时是全领会到了。

 但是,我领着孟夷纯走进了池头村的巷道,我心里暗暗叫苦了。我完全可以违背我们定下的不准带陌生人到住处的规矩,却担心孟夷纯看到了居住的环境,会不会觉得那环境太恶劣也恶心了我?

 豁出去了,刘高兴!如果孟夷纯因居住环境而恶心我,那就恶心吧,拾破烂的能住什么好环境?或许,她不是那种人,她是最应该知道什么是出于污泥而不染的。

 我用脚踢开路面上的砖块石子。我指着一摊污水,说:有水。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板条子就在巷道,我用脚去拨开,木板条子上有钉子,把我的腿划破了,我没吭声。北京常常有大官到西安,那是警车开道的,孟夷纯享受不了那种待遇,但如果是过去的朝代,我那时就这么想的,孟夷纯坐在马上,我就会在马前牵缰绳。

 到了剩楼前,我大声叫喊huáng八,其实我害怕huáng八在屋里,看见我领了一个女人来会怎样看我。多好呀,剩楼上huáng八并没有在,一只长尾巴的鸟在槐树上叽叽喳喳叫。今天是个好日子!

 上厕所吗?我给孟夷纯指着楼下的厕所。我的意思是让孟夷纯去厕所了,我就可以最快的速度先上楼整理一下房间,最起码,得叠叠被子,再把没有洗的锅盖起来。但孟夷纯不去厕所。

 我们上了楼,我说:屋里乱得很,你别笑话。

 走得一身热汗的孟夷纯一进屋就坐在chuáng沿把高跟鞋甩脱了,她说蛮整洁么,新奇地四处张望。屋子里没有开水,没有水果,寻不出什么东西招待。孟夷纯说:你怎么不坐呀,你不累吗?我终于从窗台上拿来了晾晒的一块锅巴,这是我们昨晚吃搅团的锅巴。没吃过搅团锅巴吧,你尝尝,看着不怎么样,吃着香哩!

 孟夷纯接过锅巴就吃起来。她说:我们老家也吃这种锅巴。

 这就好了,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吃。

 香不?

 香。

 那就好。

 你也吃么。

 你吃,你吃。

 孟夷纯将锅巴又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让我吃,这动作和那次在美容美发店里吃软糕一模一样,但这时候的我哗的一下有了一股血涌上了头脑,我恍惚起来,只记得孟夷纯把锅巴塞过来而我的嘴并没有吃住,锅巴掉到了地上,猫却一口叼走了。猫是隔壁院子里的猫,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屋子里来,怎么我们进了门它也就来了?去,去,我用脚拨猫,要把锅巴捡起来,孟夷纯按住了我的肩膀,向我撅嘴,一片锅巴一半在嘴里一半露在嘴外,意思要再给我。我完全是迷糊了,竟就去吃那露出的锅巴,锅巴也在瞬间掉了下去,我的嘴碰着了她嘴,嘴里的一条舌头滑得像一条鱼,我把鱼噙住了。

 至于什么时候我们手脚并用,如何地就相互剥脱了衣服,我全然糊涂着,当我清醒过来,看见chuáng上的被子掉在了地上,孟夷纯光溜溜地平摆在木板chuáng的竹席上,我第一个念头是:这种事咋就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

 差不多的晚上,我都想象着几时能有今天,那根东西就如木棍一样坚挺不弯,可是,当我抱着孟夷纯亲了一遍,再亲一遍,而东西却怎么也不得起来。越是急,越不行,满头大汗。孟夷纯说:你还是童子身?我说:我没有这事,真的没有。孟夷纯坐起来安慰我,轻轻地揉搓。竟然猫还没有走,在屋角卧着,睁了荧光看我,我把枕头边的一包纸烟掷过去打它。孟夷纯又搂着我躺了一会儿,那东西仍像醉了酒沉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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