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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_贾平凹【完结】(39)



 huáng八就说啦。他说今日上街后,他去二道巷找五富,他找五富是想让五富一块到城墙dòng里去看那个女的,他几个晚上都梦到那个女的了。huáng八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偷看我的脸。五富赶紧说:你把话说清楚,我拒绝了没有?huáng八说:五富拒绝了。我鼻子哼了一下。huáng八说,五富真的不去,我还说请你吃一顿去不去,五富还是不去。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喊我们,说前边的高层楼上死了人,楼上偏偏停了电,愿出一百元让我们上楼把尸体背下来。我问怎么死在楼上,是病死的还是bào死的?人家说是自杀的。我又问是女的吧,女人气量小,一吵架就寻死觅活呀。人家说是男的。我就说男人自杀?人家说,是个领导哩,你们背不背,话这么多!我们不想去,这领导活着坐车哩,死了也要人背?何况人死了魂三天里不散,背死人晦气,可背一趟能挣一百元,这心又痒痒的。五富说背呀不背?我说一百元往哪儿挣去,背。我们就上楼背了。死人是个胖子,他是用绳挂在复式楼沿上吊死的,舌头伸得老长。我们听旁边人讲,这是位局长,市里查出了一桩经济大案,已经逮捕了十三个gān部,专案组把他叫去谈话了一次,他回来就自杀了。

 huáng八说到这儿,问我:高兴,你说他为什么自杀,一定是也受贿了吧,或者是他一死,线索就断了,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以死保护更多的当官的,那些当官的就可以照看他的家人了?

 我说:你这阵咋这聪明的,啥都知道?!

 huáng八说:我们县上就出了这样类似的事,所以我知道。

 huáng八接着说,是我背的,五富在后边扶着,人活着百五十斤我轻轻松松背的,人一死咋那么沉呀,差点没把我累趴下!尤其是那舌头,就耷拉在我后脖上,像死蛇一样瘆人,我说把舌头包住,五富拿了条毛巾来包没包住,旁边人取了个白chuáng单把尸体裹了我重新背上。

 我不愿再听下去,说:还有啥说的?

 huáng八说:我就背下楼了。

 五富再没吃萝卜,说:背了死人,我们心里总觉得不美,向人家要了一瓶酒,说喷喷身子,驱驱邪。人家给了一瓶酒,就是这瓶酒。

 我吁了一口气。我委屈了五富和huáng八,但我绝不给他们个笑脸的,这样有损于我的威信。我一边脱身上的T恤衫一边往楼上走,我说:我赔你们酒。

 五富和huáng八立即轻松了。huáng八说:狗日的,多死几个贪官才好哩!五富已经会说话了,他说:你赔啥酒呀?打着亲骂着爱,你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吗?高兴你笑一笑,你笑一笑了我和huáng八心就踏实了。

 我哼地笑了一下。

 五富马上命令huáng八:东西呢,还不把东西送给高兴!

 huáng八从口袋掏出一副眼镜。是墨镜,方框儿墨镜。

 城里有好多好多人都戴这种眼镜,戴上这种眼镜看上去很有势。但我们作践过,说远远看去是眼睛被老鸹啖了一样。

 我说:这哪儿来的?

 huáng八说:死人的舌头那么长,我有些不愿意背,人家拿了chuáng头这副镜给了我。其实戴上这镜我还是能看到那舌头。

 屁话,看不见那还叫镜吗?这肯定是死人生前戴的,这贪官可能还有一件黑色的风衣,穿上黑色风衣再戴上这样的墨镜,我在街上见的多了,那阔呀!但我对着镜呸了一口。

 五富说:你嫌不吉利?

 我说:是不吉利,你们不是给喷过酒了吗?

 这副墨镜就这样归了我。啊哈,那个局长生前贪污哩,死了不是什么也没了吗,连这副镜都归了我了!我进了自己屋将门关上,戴上墨镜,镜腿子不长不短,合适得很。把西服穿了。把皮鞋穿了。窗台上那块三角玻璃镜片里映出了一个新形象。谁能看出我是一个从清风镇来的人呢?而城里那些人,相当多的一部分,如果给他们穿一身农民的衣服,那就是农村最难看的男人和女人,甚至还不如五富和huáng八吧。我在三角玻璃片镜子里总是照不出全身,就把镜片子放到墙上的架板上,人站在了chuáng上,镜子里的人立即完整了,威风凛凛。你是谁?我说:刘高兴!

 嘭,嘭,嘭,五富在敲门。

 我赶紧把墨镜卸下来,放好。我决定要回报五富和huáng八,送给五富摆在窗台上的那只金huáng色的塑料帆船吧。这样的帆船在许多店铺里常见,取意一帆风顺,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时候我就喜欢。送huáng八什么呢?

 五富进了屋,他是端了一碗水要给那碗兰糙浇的。

 我说:你开始爱这兰糙啦?

 五富说:这种糙在咱清风镇的南山上到处都是,拿到城里就贵重了!

 我说:芙蓉园里都是些假山,咱不是也要买票进去看吗?

 五富说:城里好多事我搞不懂。

 我说:你是搞不懂。爱这兰糙了,我送给你,那个一帆风顺船我就送huáng八。

 五富说:我啥都不要,帆船也不要给huáng八。

 我说:都看不上?

 五富说:你留着,你要顺着。

 五富笑,是谄媚的笑,我嗯了一声后,五富又说:你顺了我和huáng八也就顺了。

 有了墨镜,我当然想上街,也当然想去孟夷纯那儿,但后半天又起了风。西安什么都好,就是风多,风一刮起,你觉得窗外的空中有láng在嚎,有鬼在哭,有无数的人拿了铁棍榔头和砖头群殴,我就再没有睡着。五富是开门出去了几次,先是喊我把窗子关好,以防窗子chuī开了震碎玻璃,后又是出去把放在楼台角的那些分了类的破烂用绳系好,压上砖头,再就喊huáng八:huáng八、huáng八,你还不把伙房上的那些东西取下来,让风飘散啊?!但huáng八睡觉死,七声八声喊不应,我就出来了,说:有你喊叫这长时间,你把那些东西都取下来了!五富说:他给我日了孙子啦,我给他取?话是那么说着,他还是去了伙房顶上。伙房顶上放着一大捆塑料袋,还有三包废包装纸,他提了那捆塑料袋往下扔,一脚没踏牢,人和袋捆子就扑通跌下去。我说:五富,五富!他没吭声,吓得我赶忙拉开屋里电灯,让灯光从门里照下去,就往楼下跑,他一丝不挂地坐在塑料袋捆上查看他的jiāo裆。我说:没事吧?他说:多亏袋捆子垫着,×碰了一下不要紧。我说:你啥都没穿?!他说:我睡觉不穿裤头。就又骂:huáng八,huáng八,×要是伤了我和你没个完!而huáng八始终没醒来。

 天亮,风是小了,却又下了雨,风把尘土chuī得天灰蒙蒙的,下了雨当然是好事,但雨是泥雨。五富光着膀子在楼台上站了一会儿,身上满是huáng点,像只梅花鹿。这样的天气上街还能有什么破烂拾呢,五富就牢骚:只说多挣了五十元,没想又要歇一天!他问我gān啥呀,我说能gān啥?就怀念起清风镇那间大牛棚了。大牛棚以前饲养着三十头牛,后来土地承包了,牛没了,大牛棚成了雨天雪天村民聚众闲谝的场所。唉,西安城里如果有那么个大厅专供打工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去享用就好了,那我们就可以见到更多的乡党,去说话,去诉苦,去打闹,各自带了小食品去jiāo换着吃。西安城不为我们着想,那还是喝酒吧。

 但是,五富昨天才喝了酒,今日又喝是不是奢侈啦?他不想去买,又不敢让我去买,就喊huáng八去,huáng八说每一次咋都是我去买?五富说:好啦好啦,我去,哪怕明日嘴吊起来哩,今日我得喝酒!他走到楼梯下边却不去了,说:心躁躁的喝的啥酒?咱划拳喝浆水吧。我看着他笑,他真的就上来从酸菜盆里舀浆水,舀出一大碗了,喊:huáng八,把豆腐gān贡献出来!

 huáng八是昨天挣了五十元后买了一包豆腐gān的,但huáng八在他的屋里没有吭声。

 五富说:昨天夜里我替你收拾东西差点都没×了,你连豆腐gān都舍不得了吗?!

 噔噔噔跑下楼,huáng八在屋里的后窗上歪着,从窗fèng里往外看。五富说:看啥哩?huáng八扭过头向他招手,五富近去从窗fèng看了,隔壁院的屋墙上也有一个窗子,窗帘没拉,一男一女在里边正做那事。那男女不停地变换姿势,huáng八和五富腿都站麻了,人家还不结束,他们就生一肚子气,不看了,提了豆腐gān上了楼。

 浆水我是不喝的,五富和huáng八却喝得香,一口一句:喝呀,喝,往醉里喝!喝着喝着,huáng八说:那东西还能吃呀?!我说:吃啥的?huáng八说:吃红萝卜。我说:红萝卜咋不能吃?他们哈哈地笑,笑得流了眼泪。五富说:这事不敢哄高兴。便说了刚才偷眼的事,感叹结婚这么多年了竟不晓得还有那么多的花样,农村人和城里人到底不一样,城乡差别啊!正说着,咣当一声,风突然把门chuī开,楼台上的那些塑料硬管掉到了树下。我说这风咋又紧了,不会是要沙尘bào吧?五富说:下了雨不会来沙尘bào的。huáng八往门外看了看,骂道:刮你娘的×!他的陡然躁恼使我和五富都吃了一惊,想训他,又忍住没训,三人一时都没了声,听巷道里什么东西被刮倒了,叮里哐啷地响。五富终于把剩下的浆水泼了,说:喝啥哩喝,胃都快酸烂了!便提议到村前的街巷里转转,那里店铺多,或许有东西被刮下来让咱拾着。huáng八说池头村是韩大宝他们几个人承包着,先前他在村前的街道上收过破烂,韩大宝就警告过一次,咱现在再去人家会罚款的。五富说咱不拉架子车,提个麻袋,就那么巧能碰上韩大宝?我当然是不去的,看着他们提着麻袋出去走了,却收拾起了自行车。

 收拾自行车,我是要去进城看孟夷纯呀!天yīn天下雨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就老想着孟夷纯,是不是人和这天一样,天地jiāo汇了人也冲动着要yīn阳结合呢?刚才huáng八和五富在,我不好意思出门,这下他们走了,阿弥陀佛,我就叫了一下:孟夷纯!

 城里的大街上空dàng了许多,我和自行车倾斜了三十度在风雨里骑行,如果这风雨来得再猛一些,我就会被刮得贴在那堵围墙上,如果风突然一息,我又会一下子跌倒在泥水里,我觉得我在耍杂技。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去见孟夷纯,孟夷纯会是怎么个感动呢?她会怨恨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看她,是傻猫,是蠢猪,是不要命呀,却又心疼地替我擦头上的雨水吗?女人又恨又疼的时候是要举一双拳头在我怀里捶的,那不是一双拳头,是棉花锤儿!小心,孟夷纯,别打坏了墨镜。我便要从怀里掏出墨镜,一定要做出毫无显摆的样子,是不经意地掏出来的。而孟夷纯立即就惊叫了,哇,多漂亮的墨镜呀,给我戴上,左一下右一下地乐。这全是我脑子里想的,一路上脑子没有停过,甚至想象我赶到美容美发店了,天上最好下起刀子,下石头瓦块,孟夷纯看见了我,啊的一声,兴奋得昏了。但是,我终于推开了美容美发店的门,孟夷纯却没有在。怎么没有在呀,是没有来上班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店里人说不知道,反正两天没来了。又打问孟夷纯是住在哪儿,店里人又始终不肯说。我要给孟夷纯打手机,美容美发店里没座机,只好跑到一家杂货铺里借人家电话,手机是通了,传过来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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