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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_贾平凹【完结】(17)



 夜郎端了符水过去,祝一鹤真的睁了眼睛在看天花板,便扶着让喝下。一切完毕,开了大门放阿蝉进来,阿蝉已经蹲靠着门板瞌睡了,门一开,骨碌滚进来,羞得满脸通红。刘逸山就将一沓七张的灵符jiāo阿蝉放好,嘱咐此后七天,每天子夜焚符化水给病人喝,焚符前需面东,右手掐莲花手印,念服灵符咒语。阿蝉听了一遍,说她记不住,刘逸山就写在纸上。阿蝉看了,认得是“谨请龙庭古佛僧,三阳老主法持增,诸佛下界来拥护,众位菩萨保安宁,天也增寿地也增,五方五佛救众生。”却不信,说:“念这词儿,祝老病就好了?他这怕是中了吃死鬼的邪,躺着不动,饭量倒大哩!”夜郎窝了她一眼,说:“你快去收拾饭菜吧。”阿蝉去了厨房,刘逸山一边整理他的法器,说了一句:“这保姆不该托生个女的。”

 祝一鹤服过了三次符水,人还是痴傻着,但明显地胖起来,也白了许多,阿蝉用手指在他的额上按下一个坑儿,坑儿立即就恢复,认作不是浮肿,就觉得奇怪。在服第四次符水时,把咒语放在chuáng边一边看着念,一边擦火柴点符,火烧到手边了未及时理会,待烧到手,急一扔,残火纸竟落在祝一鹤的胡子上,嗤啦就烧焦了一撮。吓得阿蝉抓了枕巾去捂,总算没有烧掉全部的胡须,就慌乱从地上捡了那符灰条搅在水碗里,给祝一鹤喝下。祝一鹤睡着后,那焦了一撮的胡须怎么看也难看,阿蝉害怕颜铭和夜郎知道后责怪,要赶了她走,就机灵了,去街上请来个理发师,将祝一鹤头发理了,把胡须剃了个jīng光。剃了胡须的祝一鹤,吃饭喝汤gān净了许多,更显得白胖,服过第七张符,脸上嫩红如妇女,皱纹也没有了,一张嘴却缩小,上下唇纹似乎比先前多,常常窝陷下去,犹如婴儿的屁眼,倒慈祥得如睡佛了。这变化喜得颜铭在平仄堡表演时装时说给了宾馆经理,经理又到处张扬,邹云就过来告诉了吴清朴和虞白,两人都觉得稀罕。

 一日,丁琳他们的公关协会要组织一次企业和文化的联谊活动,刊物上需要一篇关于民俗博物馆的文章,就想到最合适的撰稿人该是虞白,在电话里给虞白说了,虞白只是不肯应承,丁琳便去肯德基店买了两包炸jī,搭乘了出租车过来。

 门虚掩着,敲了几下没人应声,推了进去,虞白照旧在沙发上卧着,人已经瞌睡了,一条胳膊垂吊在沙发下,一条胳膊搭在心口,还拿着一本书。丁琳悄悄走近,才要抽出来要看那内容,虞白醒了,说:“取回来了?”丁琳随口应着“嗯”,却莫名其妙,看虞白时,眼并未睁,就明白把她当做另外一个人了,索xing要戏弄,从提包里取出炸jī,撕了一片,放在虞白嘴边。虞白急地睁了眼,恍惚间瞧见一个人坐在身边,冷丁就翻起来,极快地跳坐在沙发扶手上。待看清是丁琳,骂道:“你把我吓死了!你个贼东西!”丁琳笑道:“真是神经质,就是个要来qiángbào你的人,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还说害病哩,身手捷快得很么!”虞白重新卧在沙发上,额上已是一层细汗了,说:“正是有病,心才惊的,你怎么进来的?”丁琳说:“你门虚掩着我怎么进不来?”虞白说:“这清朴混账,走时连门也不带上,我还以为他把药丸带回来了。”虞白患神经衰弱七八年了,她把病没办法,病把她也没办法,时好时坏,就这么僵持着。前一个星期日,两人相约着去美容按摩,虞白qíng绪很高,她还说:“你今夏气色好。”没想才过了五天,虞白眼眶都发黑了。丁琳说:“老毛病又犯了?”虞白说:“就是,连着四个晚上失眠。你说是睡着了,老鼠从电线绳上往上爬都听得着,你说醒着,却是做梦,一个梦连一个梦,竟然内容还能继续——你以为我在哄你哩!民俗馆有什么写头,记录个房子建筑,我倒提不起劲的,让谁谁都可以完成的,偏寻上我!”丁琳说:“哎呀,本来要同qíng你的,活该不让人同qíng!自己有一点点才气,倒看不上写份材料,想象力好些,可怎么不去写个长篇小说来?”虞白也觉失口,哧地笑了。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翻丁琳的提包,撕了一块jīròu嚼着,一边吮了有油的指头,说:“我倒推荐个人,绝对给你完成得圆圆满满的。”丁琳问:“谁个?”虞白说:“夜郎。他原是个写过材料的,又从未去过民俗馆,看了又是新鲜,写起来有兴奋感,再是??”却不说了,眼睛一眨一眨看丁琳。丁琳才要问,吴清朴回来了,提了一包药丸,领着黑狗丑丑,与丁琳招呼了,丑丑却径直往后院里去。虞白叫道:“丑丑,丑丑你没礼貌,阿姨来了,也不行个礼的!”丁琳怒嗔了:“我是狗阿姨,你该是狗娘了!”丑丑便从后门跑进来,嘴里叼着一双塑料凉拖鞋,放在沙发下了,就面向丁琳坐直,两只前爪合起来一举又一举的。虞白说:“丑丑给阿姨作揖了!去吧,去吧!”让狗去了,笑着说:“我将来要有孩子,就生个像丑丑一样的,丑是丑,男孩子丑着了好!”丁琳说:“好不要脸,不说寻个丈夫的话,倒谋着要孩子!”吴清朴把药丸放在桌上,一丸一丸放到一个盘里,也笑了,说:“真是怪事,白姐这次犯病,什么都觉得丑着好,说这桌子腿儿太细,应该做一件憨憨笨笨的,把屋里那些细瓷瓶儿都收起来,倒买了几个黑陶回来??连我也瞧着不顺眼,嫌梳头啦,刮脸啦??”虞白顿时脖脸泛红,说:

 “你尽是胡说!——丸药弄好了?”吴清朴把药方单儿拿给虞白说:“丸药是弄好了,十七味都全的,只是药枕里配的药,仁庆堂里没有ròu苁蓉、川芎、乌头。”虞白说:“这不行的,缺一样效果就差了。”丁琳说:“又是自个配的,真个久病成医了。”拿过药方看了,见上面写着:飞廉,薏苡仁,款冬花,当归,白芷,辛夷,木兰,蜀椒,柏实,防风,人参,橘梗,白薇,荆实,蘼芜,白蘅,杜蘅,官桂,川芎,ròu苁蓉,蔓木各五钱。乌头,附子,藜芦,皂角,蔺糙,矾石,半夏,细辛各五钱。

 丁琳认得各味药的名字,却不识各自的形状,更不懂其xing能作用,只佩服虞白是狐狸jīng,没有她不会的。就说:“仁庆堂没有了,南大街西边关明路中巷有家天和堂,那儿药较全的。”吴清朴说:“路我能跑的,只是仁庆堂的抓药的看了方子,说毒xing药这么多样gān啥?我说做药枕的,他直摇头。我心里倒犯嘀咕,才回来了。”虞白说:“这你不管,你姐要是毒死了,丁琳在这儿做证;与你无gān系的。你就再去天和堂跑一趟,那儿正好是huáng阳区工商局所在地,也可再找找人家,多说好话,看还有没有可能批下来。”丁琳问:“还是那个营业证?”吴清朴点点头,要出门又去了,却说:“白姐,你要再不找个姐夫来,把我就累了!”虞白骂道:“这话是邹云的意思吧?你是她的对象,还不是她的正式老公,她就要独霸呀?你是我的表弟,我偏让她吃些醋水不可。”吴清朴赶紧说:“这可不是邹云的意思,你不要说给人家呀!”虞白说:“给邹云屁大个事你都跑前跑后的,到我这儿就累了你了?!丁琳,你瞧瞧,这将来是不是个惧内的坯子?!”吴清朴着急出去了。虞白就笑着收拾药丸,药丸蜜掺得多,外层湿黏黏的,大小如桐子,当下吃下了七丸。让丁琳吃,丁琳不吃,虞白说:“这是补肾茯苓丸。心悸,噩梦,涩目失眠,都是肾虚冷所致,我翻了许多药书配的,或许能顶用的,你吃了也无妨。”丁琳说:“治肾的,你亏了肾了?”虞白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要作践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以为房事多了人才肾亏的,虞白又没个男人亏的什么肾?!你要这么欺负我,赶明日我就真要给你那个小白脸去信勾引呀!”丁琳说:“我放心得很哩,你看不上小白脸,你要个丑的!”呛得虞白又是个红脸。

 丁琳偏不饶她,故意正经脸色了说:“你刚才推荐了个夜郎吗?你推荐夜郎,又说了个‘再是??’还再是什么?我不懂的!”虞白说:“我说过夜郎?——我说过夜郎的话,我已忘了,你还这么记着?!”丁琳说:“你这jīng鬼!自己偷了牛让我拔桩!”虞白说:“那天夜郎来,我看你俩挺能说得来的,你要给他吩咐任务,他才不知怎么个轻狂劲儿给你gān哩!他一来劲儿,枯燥的材料都会写得一片灿烂,哪里还用得上我病恹恹的人,写出来也是有气无力。”丁琳再次提起夜郎,有心要证实一件事的,听虞白这么说,便开悟了,却想这鬼东西又耍套子,要我为她垫底,又还要把我先抬举起来!入夏以来,虽未犯了旧病,身子骨仍是虚弱,但见了夜郎,酒也喝醉了,又提出去美容呀,jīng神得很哩,这几日却又一落千丈,病得这样,多半是一时把jīng神提了起来,过度兴奋了又陷入到另一个痛苦境界中去了!再说,我托她写民俗馆,这对她易如反掌,她偏要拿派做势,骗得我来,来了借题提到夜郎??丁琳心里这么琢磨,一方面为老朋友难得这般的qíng景而高兴,一方面又为她的花招而发笑,便故意要逗她,说道:“初次见人家,多说几句话算了什么?我心里没冷病,吃西瓜就不在乎了!”虞白说:“我就服了你这一点!”丁琳说:“你还能服我?”虞白说:“你是把真事做得和假事一样的。”丁琳说:“这才胡说八道!那你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样了?”虞白说:“可不是这样!这几日邹云来说,夜郎请了刘逸山去给祝一鹤整治,祝老头服过灵符水变得又白又胖,面带桃花,睡着了还笑着,像个弥勒佛似的。我就想约你到那儿瞧瞧去,却又害怕在那里见着夜郎!你说多没出息,要是你,早去了十回八回的——或许你早已经去见过夜郎了。”丁琳就笑。虞白说:“你笑啥?”丁琳说:“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样的,那咱何不就把真事做得就是个真事?!今日就去!”虞白才知被丁琳套住了,羞口羞眼,慌张无措,随即起来卡丁琳的脖子。丁琳说:“你别卡死我,说破了就说破了,也省得再吃药!——你的毛病就是弯弯绕,聪明常被聪明误。”

 虞白却不答话。

 呆了许久,虞白喊丁琳去卧室chuáng柜下取一瓶洗剂药水,丁琳取了送去。后来,两个女人说了许多女人身体上的话,重新回坐到客厅里了,虞白说:“现在倒离不得这洗剂了。丁琳,或许我上一世是个坏女人的,这一辈里才害得这样。”丁琳说:“既然上一世里是坏女人,这一辈里就能重新做人!”虞白看了丁琳一眼,就对着镜子照,一照半天,说:

 “老了!”丁琳说:“老了还一天十二次地照镜子?镜子是有镜鬼的,你好好照着,摄了你的魂去!”虞白说:“鬼也不要我的。”又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破了就说破了’,破了什么?”丁琳说:“虚伪!今日咱去看那个弥勒佛去!”虞白说:“去就去!你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一个地方,是一个房子的,房子里一个大炕,像西府农村的那种大炕,炕角放着一沓沓叠上去的被子,铺着人字纹的糙席,左手有一个土台子,蒙了chuáng围子,上边是两个大木头箱子。我是从门口往里走,房里光线很暗,借着开门的光,先看见的是炕下的鞋,一双是大号的牛皮鞋,一双是细高跟的皮鞋,我意识到不对了,赶忙要退出来。退到门口心却不甘,想炕上睡着谁吗?回头一看,炕上坐着夜郎。我又要走,夜郎看了看我,却下了炕从我身边走出门去了。我也要走出去,但发觉我脚上没了鞋,刚才还穿着鞋怎么就没有了?我到处找,找不着。你说怪不,前日夜里一直睡不着,天明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也是咱们说好去找夜郎的,可就是寻不着我的鞋,最后就醒来了。瞧这是怎么啦,与人家不生不熟的,却给人家做的什么梦?”丁琳说:“爱上人家了嘛!”虞白说:“这叫爱上?”哈哈大笑。又说:“我早已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轻易就爱上一个人?那日夜郎来,有一点就使我看不上眼的。”丁琳说:“是那张马面?”虞白说:“他右脚尖的袜子磨破一个dòng儿,露出来的趾甲那么长的。”丁琳说:“我说你是神经质你倒不爱听,趾甲没剪就影响整个人啦?爱上不爱上夜郎,那得有缘分,就是不往别的发展,jiāo个朋友也是。”虞白说:“男人是容易产生错觉的,发展发展,真要假事做成真的了。”丁琳说:“那不是天大的好事?!”虞白说:“我这人没有男人会要的,孤独惯了??谁敢来?”丁琳说:“你也说孤独?这我就想起王涛说的话了!”虞白说:“王涛是谁?”丁琳却笑而不语,双目流彩,又忍不住了,附耳说了什么,虞白叫道:“又一个英雄折腰了!狗贼,我告小白脸去!”丁琳说:“又不是gān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没qíng趣,还不允我找个说话的朋友啦?”虞白说:“王涛说什么了?”丁琳说:“王涛是见过夜郎的,说了一句:盖世的丑陋,旷世的孤独。”虞白说:“这倒说得好,夜郎这人我感觉就是这样,有人领好了会不是平地卧的人,领得不好就可能是个祸害。”丁琳说:“嗬,你们都孤独嘛!”虞白说:“孤独有什么好?我们羡慕你白白胖胖,随随和和,小鸟才依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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