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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_贾平凹【完结】(30)



 鬼戏一上演,夜郎就忙活了。先是服装街的老板选了代表来和戏班商谈演出的场地、时间和酬金,商谈好了请戏班全体人去怡祥饭庄吃饭,席间却碰着了宽哥。宽哥也是吃请者,原来发生火灾那一夜正好他巡逻,发现火灾就去抢救,在搭梯上到墙头的时候,一股烟火烧着了头发,半个脸也熏成乌黑。夜郎见宽哥没有大伤,就取笑他什么事都被他碰着,哪儿需要明亮就有宽哥嘛!这次请客原是要吃五只鳖的,但只坐了四席,多余了一只鳖,夜郎就没有让厨房剖杀,私自拿了要带回去,就对宽哥说这儿离虞白家近,饭后去她那儿聊聊去。宽哥不去,嫌他成了乌面shòu杨志。夜郎便一人去了,把鳖送给虞白让熬了汤喝。虞白当然高兴,但却说她要养鳖呀,就买了一个瓷盆儿盛了水放鳖进去,说鳖是灵物,且长寿,养养吉利,还说:“你还可以常来看看,学习鳖的静寂,你就不那么浮躁了!”那日吴清朴和邹云也在,说夜郎来得正好,就jiāo给了他一个帖子,约的是隔日要请客,因是饭店装修到了一半,事先得请了街道办事处、税务所、派出所、卫生局以及地方上的闲汉和街痞头儿,以保障日后开店顺利。

 夜郎当下应允了,可回到戏班,南丁山却分配了他几宗张罗演出的事,未能在那日请客时到场。心里过意不去,夜里回到保吉巷,问小李和五顺去不去饭店打听小李和五顺早因平日贩菜和拾破烂太辛苦,又挣不下钱,还常常受街头泼皮欺负,听了去饭店打工,自然高兴,第二天便去找了吴清朴。

 吴清朴见夜郎这般关心饭店,心里着实感激,又见小李、五顺老实本分,说话伶俐,当下就接收下,安排着跟老师傅学配馅。

 服装街的鬼戏演了两天,夜郎都是半夜两点才回到保吉巷,小李和五顺从饭店回来也不睡,和秃子、小吴打着麻将等他。夜郎自然问了饭店那边的事,小李说,店门面已经装饰好了,堂皇得很,一摆儿三家饺子店,邹家的两个哥哥都不如的;未开张先胜了一筹,邹老二心下发怵,已不想再卖饺子,改成包子店,店名也重新叫做“同福堂”,说是邹家先祖就开过同福堂包子店的,当年西太后来西京闻香止辇,在西京惟独的一次小吃就是吃了同福堂的包子。这广告已在西京晨报上打了一个版面,闹得风风火火的。邹云这边一看,二哥这么gān,是要和她竞争的,就把店牌也换了,原用楷书写的“饺子宴楼”四字,现托人求到了市上领导的题字,但字写得不好,吴清朴不满意,只把那字装裱了挂在店厅墙上,自己在颜真卿字帖里集了字,匾额做得四尺高三丈五尺长,黑底huáng字,威风得了得!目下店里还缺一批餐桌,厨房里的冰柜也没有买,厅里的分体空调也没有买,为钱的问题,吴清朴和邹云吵闹过几次。夜郎又问虞白去过店里没有?五顺说,好像去过一次,正是吴清朴和邹云吵闹,她没说几句就走了。夜郎听了,没有言语,低头沉闷了一会儿,说:“人家老板的事,你们千万不要多嘴,只把自己份内的事gān好就是。”小李说:“这个当然,咱出力挣钱,管得上人家毡长毛短!”

 没想第二天一早,夜郎骑了车子才要去戏班,保吉巷口外就遇着了邹云。邹云穿了件大红裙衣,越发衬得脸面红润,见面叫道:“夜哥,我在这里等你一个时辰了,只知道你在保吉巷,却不知在保吉巷的哪楼哪院,刚才等得心焦,还暗暗打卦,说今日要等着你饭店就红火了,若寻不着你饭店就失塌了——果然就寻着了你!”夜郎说:“什么事儿这么严重?!”邹云说:“店还没有开,你知道花了多少?十五万都进去了!现在空调没有,冰柜没买,店一开张再要周转,没有几万元能行?我让清朴去找他的朋友集些款,他是死人,硬是不肯,我把他收藏的一个宋瓷瓶子要卖出去,已经和人家说好了价,来取货时,他不行了,说是他搞考古的,犯法的事万万gān不得,轰着那人走了。”夜郎说:“咱不要在这儿说话,来往的人男的也看女的也看,街对面路灯杆下那个,一眼一眼往这边看的!”邹云说:“我这人一出门就显眼,对面那人从钟楼那儿就尾随了过来的,刚才还来搭讪,要认识我,说jiāo个朋友,瞧那贼样子,腰里竟也有个传呼机,好像他也是个大款了哩!”说着还是和夜郎进了油茶店,一人买了一碗油茶两根麻花来吃。夜郎说:“那你寻我有啥事?我可是穷得光腿打得炕沿响,帮不了你一个子儿的!”邹云说:“你就是给我钱,我也不要的,我造孽呀?只是你腿长,社会上跑得多,你帮我寻个换外汇的主儿。”夜郎说:“你有外汇?你怎么能有外汇?”邹云说:“这你不管,我这里有一万美元,二千港币,国家牌价是美元一比八,港币一比一,但黑市价已到一比十和一比一点二五。”夜郎说:“我给你私下打听打听,万一不行,也可托托南丁山。”邹云说:“那你可得当个事呀,时间要越快越好!”两人吃完饭,邹云就去结账付钱,夜郎要掏,邹云说:“这有几个钱么,推让着多难看!”夜郎也便作罢,让她掏了饭钱。

 夜郎赶到戏班,南丁山已等他多时,告诉了服装街演出后,社会反响很大,只是嫌戏班行头不好。原来戏班的行头是南丁山从剧团买的处理货,许多服装头饰都是凑合着用的,去外地或私人邀请演出还可以,但在西京城里大型演出就不行了。南丁山的意思是这次挣了些钱,要和夜郎去戏装店定购一批货的。夜郎在路上就试探着问了南丁山有没有认识要换外汇的人,南丁山说现在炒外汇的人多,他认识的几个公司老板,人家都是去一些宾馆换的,别的人哪里有多余的钱换外币?又问夜郎怎么也炒起外汇了?夜郎说他给一个朋友打问的,没有具体道出原因,支吾搪塞过去。

 一连三天,夜郎想去看看虞白,但换外汇的事没有着落,也没好意思去。第四日,南丁山从陕北买回一头羊宰了,给了他一只羊腿,拿着去给祝一鹤,颜铭也恰好在,颜铭说:“你是稀客了!”夜郎才知道自己是很久没有来这里,也没有与颜铭联系了,心里有了惭愧,说他还以为颜铭是去了外地表演了呢,自己近来也忙,没能及时过来,今日弄到一只羊腿,还担心颜铭吃不上了。颜铭说:“你现在红火,还能记得我?”走近来悄声说:“我是吃不上羊ròu落一身膻哩!”夜郎只是笑,故意说:“阿婵,你给咱剁馅包饺子吃,洗一枚分币包进去,看看谁能吃到!”阿蝉喜欢地拿了ròu去厨房洗,颜铭也系了围裙要去洗莲菜,夜郎返身到了卧室,却说:“颜铭,你来帮我钉钉扣子。”

 颜铭拿了针线进来,发觉夜郎衣上的扣子好好的。夜郎说:“不说钉扣子,你还不愿来和我说说话哩!”颜铭拿了针屁股在夜郎额上按了一下,说:“要做饭了,我能不帮了阿蝉?这么长的日子不来,我以为你已经认不得这地方了!今日回来我还问阿蝉:夜哥来过没有?你要再不来,我就去保吉巷寻上门去!”夜郎说:“你心里还有着我?”颜铭说:“这是什么话?我这么长日子之所以没去找你,是我心里踏实着,你倒这么说,是你心里没了我了?瞧你现在多注意收拾,头发梳光了,胡子也刮得gāngān净净。”夜郎心里倒慌起来,不敢多看颜铭,对了镜子一边看一边摸了下巴,说:“癞蛤蟆再收拾还是个癞蛤蟆!你却更美了,睫毛也长了,是用了睫毛油吗?”颜铭说:“你也知道睫毛油?戏班里美妞儿多,哪一个告诉你了用睫毛油来?”夜郎说:“戏班里那几个女的,哪里能和颜铭比!”颜铭说:“你说得这么好,怎么离得那么远!”夜郎挤了一下眼,过来拿手戳颜铭脸羞她,颜铭却将夜郎抱住。夜郎顺势亲了,忙闪开,用手擦自己嘴唇,怕沾了口红。颜铭说:“没口红的,我纹了唇。”夜郎细细看了看嘴唇,果然是纹了的。颜铭说:“纹得好不?”夜郎说:“好像厚了许多。”颜铭说:“当然要厚了好,我原来又薄又白的,不抹嘴唇就好像不是了我似的。纹嘴唇那三天,我真害怕你来了,嘴唇肿得像猪八戒,肿消下去了就盼你来,你却不来,刚才我心里就说,他要真爱我,看他注意到我的变化不?——你却没反应!”夜郎说:“我哪能不注意?只是没想到你为了美受那份罪!”颜铭就偎在了夜郎怀里,红了脸说:“我是不幸哩!”夜郎说:“又怎么啦?”颜铭说:“自??占有了你,就老守候你,我不会守候的却要守候,可守不住也候不来,几个晚上我差点儿去你那儿了。”夜郎说:“那怎么不来?”颜铭说:“我不敢的。”夜郎瞧她一脸娇憨,手就在身上乱动起来,祝一鹤就在隔壁房里大声地咳嗽,颜铭立即挣脱了过去了。

 夜郎也跟着过来,颜铭一边寻药,一边告诉夜郎:前天她和阿蝉背了祝老去楼下了一趟,只说让他看看外边,没想倒招了风,回来就咳嗽了。夜郎扶起祝一鹤喂了药,等安详下来又昏昏睡了,再暗示颜铭到卧室去,颜铭朝厨房努嘴,两人退回来坐在厅里说话。夜郎遂询问模特队的事,颜铭说了许多奇闻趣事,便从口袋拿出一沓钱来,说她现在能挣到模特队最高的工资了,让夜郎去买衣服。夜郎不收,让得紧了,倒生了气,说:“你这不是糟践我吗?”颜铭见他这般说,也委屈了,怪夜郎不理解她,恼了去卧房抹眼泪,夜郎便又撵到卧房要那钱,颜铭却不给了。夜郎说:“不给钱了,我托你办件事也不肯办吗?”颜铭还噘着嘴,夜郎逗了两下没有逗出笑,就讪讪地到厨房帮阿蝉。颜铭却在喊:“你过来!过来——!”

 阿蝉说:“你惹铭姐啦?”夜郎说:“人家是老虎屁股我敢摸的?”阿蝉说:“铭姐是老虎倒是老虎,却是纸老虎。”颜铭在这边听了,自己先哧地笑了,过来倚在厨房门口说:“我说我说话你总不听,你原来认为我是纸老虎哩!”阿蝉笑着说:“你不当纸老虎难道还真要当个母老虎?!”颜铭说:“母老虎就是母老虎!”在阿蝉肥大的屁股上抓了一把,就夺了剁馅的刀自己剁起来,说:“有啥要托付我的?”用叉子叉莲菜的夜郎没想到颜铭问自己,愣了一下,说:你们团那么挣钱的,老板换不换美元港币的?”颜铭说:“我说不要钱了,原来换了美元港币,哪里还看得上我那几百人民币?”夜郎说:“哪里是我的钱?

 一个熟人要换些急用。”颜铭说:“这我问问老板。能换不能换,我怎么给你回话儿?”夜郎说:“有qíng况了你到我那里来。”

 吃罢饭,夜郎要去戏班,颜铭也要去团里,两人就一块出门。夜郎要给颜铭拦一辆出租车的,颜铭却要夜郎带了她走,夜郎就骑了自行车,让颜铭从后边坐上,人已经坐上去了,夜郎还在说:“上么!快上么!”颜铭说:“早都坐上了!”夜郎说:“就这么轻呀?一点感觉都没有!”颜铭说:“人没社会地位,体重也没了。”夜郎说:“人爱人了,再重也不觉得重了。”颜铭说:“油了!”车从一个小巷里拐弯时,偏轻轻跳下来,夜郎并不发觉,还是弓着腰骑他的。颜铭捂了嘴蹴在路边笑,笑着笑着嘴噘起来,恨夜郎心里没有她,竟然连她跳下车来也没发觉。夜郎骑了一会儿,说:“颜铭,我敢双手撒把哩!”见没反应,又说:“你不信?”果然双手撒了把,车子险些撞在路边一棵树上,忙捏了闸,双脚也踩在了地上,回头来要给颜铭解释,颜铭却不在后座,吃了一惊,忙掉转车又往回走,巷口里颜铭在那里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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