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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有女初长成_严歌苓【完结】(11)

六个年轻的兵就那么站着,蹲着,听刘司务长把他们想知道的有关这小潘儿的事qíng打听出来。他们没有超过二十岁的。有刘合欢代表他们同一个年轻女子问长问短,他们十分乐意。他们中的小回子慢慢改变了他对小潘儿的最初认识。他认为她渐渐好看起来。他想大概有的女孩是看看便看出她的好看来的。他注意到小潘儿一边同刘合欢一来一往地谈话,一边在玩脚上的高跟鞋。她把一只脚从鞋里抽出,搁到另一只脚上,让自己整个身子的平衡出现微妙的危机。她一个不十分轻盈飘逸的身子全支撑在一根细细的鞋跟上,于是轻盈便出来了。然后再换另一只脚来玩同样的把戏。这使她小妇人的形体与形象在小回子眼里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女学生,顽皮和淘气以及多动……小回子是头一次在文学杂志外面发现了一类女xing的魁力。他有些感激刘合欢:他没话找话同她陪聊,他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端详这个每一秒钟都增添一分美丽的年轻女人。

刘合欢漫不经心地练着运球,嘴里的话毫不受影响。他觉得小潘儿是乐意别人把她当成都女孩的。他这方面很老练,说一个小城或县城的女子来自省城,其实是最投此类女子所好了,他二十八岁了,总不见得连如何讨一个女子欢心都不懂。小潘儿头略略低着,目光稍被压制一点再投放出来,投放到他脸上,便有了些嗔怨的意思。似乎还有一点难以诉说的心事。他觉得这女子是懂得摆置自己目光的,她是简单还是不简单,他心里不大有数了。他想,竟有我一时看不透的女人呢。她就那样扭来扭去,一会儿立在这只鞋跟上,一会儿那只,嘴里说:“你猜嘛——反正不是成都的。”刘合欢笑着说:“那我猜不出来了。我们河南人听四川人说话都一个调!”小潘儿马上露出惊奇:“你河南人啊?听你讲话还以为你北京人呢。”刘合欢想,她也会讨男人欢心呢。他用纯粹的乡音说:“咱是河南洛阳的。要是北京人我八年前就回北京了!”小潘儿出声地笑起来,手舞了舞,像要来遮挡嘴,却又意识到没这必要似的,改道去耳边顺了几下头发。他笑着问她笑啥,她说她从没听过河南话,原来它这么好耍。刘合欢jīng神更抖擞起来,用那种老乡般的侉音逗她:“咋着?咱河南话咋着?”她便笑得越发浑身动dàng。

站在后面的六个兵全看出刘司务长和这小潘儿已调上qíng了。对于这样的调qíng,他们是望尘莫及的,也只好由刘司务长代表他们去调,他们得到些刘司务长剩余的快乐就不枉给刘司务长跑一场龙套了。小回子一直在注意小潘儿身上的各个部位。各个部位凑出一个活泼亦泼辣的女子。小回子尤其注意到她那双手,一些小窝儿在两个手背上,他从来没在文学杂志里读到这样一双女xing的手,带这样的小窝窝。文学杂志里的作家们肯定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短短的圆乎乎的手,他们但凡描绘女xing的手,一律都是“纤细、修长、白皙”的。有一天轮到小回子来给文学杂志写小说,他一定不会忘记这双手。由此他马上就想给文学杂志投稿了,这双舞来舞去的手上,小窝窝使上过县重点高中的小回子心神散乱起来,不再听得见刘合欢继续在代表大家同小潘儿闲扯什么。他没听见刘合欢在问小潘儿叫什么名字。小潘儿说:“你不是叫我小潘嘛?”刘合欢笑道:“保密啊?”小潘儿把话岔开去问这地方的气候。刘合欢很快又转回来问她家到底在哪个城市,这趟旅行是不是去兰州。小潘儿又是答非所问,说一路看见核桃树了,没想到这里跟她家乡一样,有好多核桃树。没等刘合欢来得及把话再转过来问有关她家乡,她问兵站是不是能看到电视。刘合欢回答她,这里十回有八回接收不到电视,周围山太高了,连特别无线都白搭。不过兵站有不少录像带,有个新电视剧叫《渴望》,看得一个兵站几夜没人睡觉。连最深沉的站长都魂不守舍了一阵子。小潘儿便问站长是不是肩上扛两块红肩章的。刘合欢说这兵站只有两人肩上扛牌牌,金鉴和他刘合欢。

六个兵此时都听出刘司务长在趁机自我chuī捧,那也是没法子的。认真起来,除了刘司务长和金站长,这个漂亮女子是没他们任何人份的。他们都是兵,兵想女人只能做梦想去。他们都没意识到,逐渐逐渐,这个不难看的胖乎乎女子,已被他们认定是漂亮的了。他们当然不懂拿什么同去形容小潘儿眼神里那点令他们快乐又令他们不适的东西。他们心目中尚没有风骚这词,即使有,也不会往这小潘儿身上用。小回子走过去,从刘合欢手里拿过球,闷头闷脑一个人去练三步上篮。他的步子很大很懒,人也是没头的样子。偶尔回过脸,见小潘儿正看自己。小回子脸上立刻灼热起来。他是极爱脸红的男孩,读文学杂志都动不动脸红。人们就说:“小回子脸都红到脚后跟了!”小回子的模样和个xing毫不相符。个xing秀气得别人都为他受罪,模样却像只长了个子没长心眼;一米八三的身高,脸蛋鼓鼓的,一边一块高原红,整个脸像画成丑角的孩子,又搁在个成年汉子身上。小回子特别爱gān净,却从来给人泥乎乎的印象,正如他特别爱读书写字,有时还画两幅小画,但他看上去大大的脑袋里一个词都积攒不住。因此谁也不会想到小回子此刻心里的大动dàng。他不停地上篮投球,只是为躲开人们而独自占据一个观察和体味小潘儿的角度。刚才小潘儿同他眼睛的邂逅,让他感动得心里一阵休克。他愤愤把球砸向篮筐,“梆”的一声,他想,文学杂志上的女孩、女子、少女都是什么!他不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刘合欢率领下靠近小潘儿去了,他只管在心里一遍一遍为一个爱qíng故事开头。他的感动在他心里形成一串串泉涌般的句子。那感动也使他后脖梗乍起一粒粒jī皮疙瘩。他觉得他每一个身姿都给小潘儿看到眼里去了。渐渐他已一身大汗,但他仍不愿停下,不愿加入以刘合欢为首的集体献殷勤。

“中午这里怪热的哟,我睡觉被子都盖不住!”

“住久了就晓得了,我们这儿是一天三季。那边坡上有一大片松树林子,林子里背yīn的地方有块雪从来都不化!宰了猪,打到獐子,吃不完就送到那里,拿雪埋上!……”

“你们兵站连冰箱都莫得?!内地城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冰箱……”

“一个兵站就靠一台小发电机,电还不够点灯、看录像的呢!来个冰箱,里头暖和得说不定能发豆芽!你要在这多待几天就知道了,这里是原始社会!”

“啥子原始,有录像看叫我待一百年都行。”

“那小潘儿你就在这待一百年嘛,保证你天天有录像看!”

“当真的哟?”

“问他们,我老刘说话是不是算数?”

“你啥子老刘哟!……”

“笑什么——比你老多了!我当兵的时候,这些兵娃儿还穿开裆裤呢!”

“刘司务长还是牛务长哟!”

小潘儿最后这一记还未把六个小伙子全哄得笑出哈哈来。小回子抱着球从远处看过来,心里轻蔑刘合欢的粗鄙,一点诗意都没有。他认定刘合欢是只懂男女间那一桩事的人。他看一眼小潘儿,她竟对他笑一下。这一笑使小回子感到她的大胆。许多日以后,小回子想起她时,不懂自己最初怎么会用大胆来形容她的笑。但这形容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早饭前金鉴集合了全站二十二个兵。他cao着军校学生的步子,走到队伍前。他似乎尚未过渡完少年时期,哪里都单单薄薄。他眼睛在压得很低的帽檐下把二十二个人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刘合欢心想,又来这套了:有事没事先拿住人的注意力。这个小兵站,充其量也就是个军事车马大店,军校的架式给谁看?说不定也是给昨天来的年轻女人看的。金鉴单薄的身板挺得电线杆般的直,帽檐yīn影外的脸冷若冰霜,至少他自认为冷若冰霜。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用着一股力,表示他这段沉默是在挑每个人的刺,而每个人都让他不满意。他指着一个兵说他的领口风纪扣没系,又指着另一个兵,叫他出列给大家看看,他的立正可有个立正的规格:伸着下巴送着髋骨驼着个背,哪里是个兵,活活是个刚锄完二亩地的老农。二十来个兵于是笑起来。那个被叫出列的兵大声说: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现在都不锄地了。金鉴问:锄什么?兵一本正经回答:地卖给汉jian,汉jian和省政府勾结,在我们村盖了一个大游乐场。金鉴并不提高嗓门,斥问:什么汉jian?!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把国外回来的家伙都叫汉jian,他们里应外合,一头勾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一头勾结政府里的贪官污吏,不是汉jian是什么东西?金鉴自己也绷不住了,向下撇的两个嘴角跃动起来。他带着笑腔厉声道:胡说八道。那兵又说:是我们村的老农胡说八道。不信站长去我们村看看,那个大游乐场尽是政府领来的人吃喝嫖赌。金鉴说:行了,住嘴。他冷眼看着兵们从大笑到小笑,终于由于他的冷眼很快静下来。金鉴接着发难,他叫出三个兵来,请他们摘下帽子给大家看,这么长的头发是否打算在这兵站组织披头士乐队。一个长发兵说:报告站长,正在练吉他。队列里有个兵cha嘴:报告站长,他在厕所里吊嗓子!……金鉴不理会兵们又一cháo的笑声,说:立刻剃了去。另一个长发兵说:那刘司务长赖不剃?刘合欢沉着地微笑,看着金鉴。他明白金鉴从不当众修理自己,私下对他也敬而远之。金鉴果然说:你也带个“长”吗?你跟刘司务长一样,也在这儿驻守了九年?嘿,站长,革命不分先后嘛!金鉴突然变脸,谁在多嘴?!……

队伍刹那间静了。各种表qíng也立刻除净。只有站在第二排队末的刘合欢眼睛仍眯fèng着,两弯老辈人似的慈祥微笑。他觉得这位“青腚”〖ZW(〗喻站长的年轻,连屁股上的胎儿青记都还未褪。〖ZW)〗站长好笑,一清早的下马威其实是给小潘儿欣赏的。就像所有年轻兵娃子,其实都是在给小潘儿耍把式。大家都知道她就在锅炉房洗衣服,不时还伸出半截身子往这边瞅一眼,抿嘴笑笑。刘合欢认为所有人都挺可笑,没一个敢像他自己这样大大方方接近她的。这样想,他看着金鉴的两弯笑眼便越发慈祥起来。金鉴嫌恶地回敬他一眼,他在年轻军校毕业生眼里是个一身油气、胸无大志的人,这点刘合欢很清楚,但一点都不觉得冤枉,一点也不恼。像金鉴这样有野心又被窝在这种小兵站让野心在一天天窝囊中磨灭,那才是真的冤透了。年轻站长大军事家的野心使他连对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都拿不出像样的姿态,这使刘合欢越发像看着晚辈那样,看清秀单薄的站长继续发虎威。“都知道站里暂时来了个女客人,”金鉴说,“要格外注意军容风纪,尤其是平常那些脏字满嘴的,好好清理清理口腔……”金鉴满心以为自己在此卖了个俏皮,却没一个人笑。他看一眼刘合欢,井让兵们留意到他目光在刘司务长那里颇有意味地逗留了一会儿。他说大家要相互监督,争取一个脏字都不说,给这个留宿的女客人留个好印象。刘合欢又拿眼睛对年轻的站长说:站长,又错啦,一个脏字都不说的男人最让女人没劲啦——一个脏字都不说还算爷们吗?金鉴拒绝和刘合欢沟通,把眼睛转回来,接着训导。他说既然来了女客人;既然公路三五天内通不了,她也就走不了,小回子你负责把浴室门上挂个木牌:一面写“男”一面写“女”,该什么xing别是什么xing别,都给我看清楚再往里窜。听清楚没有?二十来张嘴吼道:清楚了。金鉴露出一点过了官痞瘾的舒服。刘合欢马上将这神qíng牢牢捉住。他叫道:报告站长!金鉴并不看他,全神贯注防备这年岁最大的军人如何拆他的台:“说!”刘合欢笑道:“这是双方面的事,咱是不是请人家女方也来站站队,听听您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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