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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有女初长成_严歌苓【完结】(9)

二宏的傻脸慢慢从玻璃上揭下去,消失了。一股呕吐直拱巧巧喉口。她使劲掀掉身上烂睡如泥的大宏,挣扎到chuáng边,大吼一声呕吐起来。大宏一点都不受打扰,鼾声的音调都没变。

巧巧做了人工流产后给父母去了封信,寄了张与大宏的合影和五百块钱,huáng桷坪出来的女孩,还没有谁头回就往家寄这数目的。合影是在县城照相馆请人拍的,两人站在卡车旁边,挡住一大片朽烂的锈迹。信上说这是大宏和巧巧的专车,除此外,还有部专用电话(只能打进不能打出),还有大房和大院,五身新衣和三双皮鞋,一个城市户口(尚在重重困难的办理过程中),当然还有二十英寸彩电,除了最后这一项,其他都不是纯谎言。她还说她连班都不用上,大宏挣的钱都归她。这也不是假的,她手里有大宏的一切,他的一只旧罗马表,是他的老养路工父亲一生唯一的贵重物品;还有大宏的一个存折,虽然上面没多大面额。巧巧想象母亲挨家挨户把汇款单和相片以及信给人们看,当然潘富qiáng最终也会看到的。想到潘富qiáng,她一阵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希望还是害怕他看到那张相片。在他看,巧巧是不是“风采”,他会不会想,原来自视不凡的巧巧不过也就这点志向:糙糙嫁人,安居乐业。

手术两周后,巧巧仍包着头,整日在被窝里孵着。偶尔下chuáng,腿上套着两条线裤,完全是正规的“月母子”。huáng桷坪的女人们都这样,大产小产都要理所当然孵一个月被窝,让男人们明白他们对她们的愧疚。巧巧连解手都不出门,就在卧室的花尿盆解决一切,然后留给大宏回来倒。有时大宏回来忙晚饭忙洗衣,就把这差使jiāo给二宏。渐渐地,这就正式成了二宏的差事,每天一下班,就马上到巧巧chuáng边来端那个鲜艳大红的尿盆。巧巧心里一点都没有过意不去,这傻东西别以为趴在窗上看足白看的。几天连着下雨,大宏回来得很晚,回来就像个过河泥菩萨。他说今年雨水咋这么大,小塌方有四五回了。他见巧巧空白着一张脸,对他的解释毫不领qíng,连反应也没有。他只好枯索地自说自话一会儿,无非再补些歉意或慰问,就到厨房做饭去了。现在晚饭成了夜饭,巧巧牢骚地想着。她靠着三个枕头织一条线围脖,秋深了。厨房里哥俩一搭一档地忙着炊事。大宏和傻东西照常有说有笑。她对大宏控诉过二宏扒窗的事。大宏并不很恼,只叫她做个大些的窗帘。她问那已经给傻畜牲看到眼里的怎么算,大宏半天才说,看了的就算了呗,你要我怎么办?把他眼抠出来?巧巧说,一点不错,我就是要你把他眼睛抠出来!大宏说,就可怜他是个傻子吧,心里对你可好了。巧巧尖厉地说:我多稀罕!傻得厨牛屎的畜牲!大宏叹口闷气:不是给你倒尿盆吗?巧巧说:那都是抬举他!最后大宏答应教训他一下,揍他两巴掌或踢他两脚。一天大宏不执行这教训,巧巧就给他一天空白脸色看。

这样熬大宏熬了他十多天。傻东西名分下欠的那两拳或两脚仍是在欠下去。这天大宏晚上十点过才回来,雨衣一路滴水滴到巧巧chuáng前。他从口袋摸出一沓钞票,叫巧巧数,看够不够买电视机了。巧巧空白的脸便立刻有了内容。她飞快地把手指在舌尖上蘸着,捻动一张张钞票。然后她跳下chuáng,打开抽屉的锁,又把钞票数一回,夹进存折,把抽屉重重一关,锁上。大宏见她穿着那条粉红内裤跑到屋外,摘下一条五花腊ròu,又去菜园子掐下几棵蒜苗。她吩咐二宏把腊ròu上的厚厚一层黑烟灰洗下来,又打发大宏去拣米里的稗子和砂粒。哥俩看她活泼利索,笑出了一模一样傻得可怕的笑。这笑此刻也不败巧巧的兴,她一边兴冲冲抱怨锅台的脏,一边喜洋洋骂着男人能管什么家?男人还不把个家管成猪圈?她手脚口舌一块麻利着,连二宏直瞅她粉红内裤下luǒ出的粉红小腿,她都慷慨地给他去瞅了。二宏眼里的巧巧是刚揭开蒸笼的白面馒头,暄暄的,热腾腾的,带股发甜的气味。巧巧这些天在被窝里孵出鲜嫩圆润的一个几乎崭新的巧巧,原本的丰满此时便是饱熟了。肌肤灌足浆汁而略略透明,是一层透明的粉红。大宏凑着灯光仔细拣米,听巧巧和二宏异口同声哼唱“血染的风采”。两人起码唱出五个调门。大宏头一次见巧巧对二宏笑一下,虽是嫌他嗓子太左而皱眉的一笑,但大宏觉得二宏和自己被饶过了。一会巧巧摆出三个菜来,还烫了一瓶高粱酒。三人这顿晚饭吃得暖洋洋的。

以后巧巧回想起这顿晚餐时,连它的气味、温度都记得很bī真。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能忆起那碧绿的蒜苗、那烈酒的气味。

二宏这餐饭吃得出奇的安静,偶尔一两句愚蠢的多嘴,巧巧也没白他眼。大宏却是紧张的,似乎这样的融洽不知将要他付什么样的代价。他还紧张巧巧会问钱的来路。她却一字不问,只说电视机该放在什么位置,厨房还是她和大宏的卧室。大宏被她弄得直是满心感慨——她原来可以给我们多少快乐啊。巧巧说到了遥远的huáng桷坪,说到镇上的电视机前总有争执不休的男孩女孩,男孩要看足球,女孩要看电视剧。大宏此时充满做牛做马的渴望,只要巧巧一直这样比划着两只带酒窝的手,永远滔滔不绝。

饭吃罢时,雨下得开锅一样。大宏二宏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紫红脸,额上的头发汗湿了,汗顺着太阳xué淌到两腮。巧巧竟忘了每次看见这两张汗湿的脸心里必出现的话:吃饭出汗,gān活白gān。她自己也喝了两盅酒,变得什么都好商量的样子,大宏说他得去看看路况,叫巧巧把锅碗留给二宏洗,早些去睡。巧巧把自己碗里的肥ròu倒给灰灰,便趿着鞋回自己房了。酒意刚刚好,最是令人舒服的时候。她躺躺又起来,打开抽屉,把钱又点数一回。二宏在无缘无故地训斥灰灰,巧巧竟没像平日那样烦恼。她把抽屉锁好,钥匙藏到褥子下,这才上来瞌睡。

巧巧睡得快沉到底时大宏回来了。他直接就上到她身上。她懒得去管他,接着睡自己的觉。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彻底扔给了他。但不时出现的几丝疼痛使她的睡眠开始断裂。她口齿不清地抱怨一句:你是狗啊,怎么咬起来了?过会儿她口齿清楚了些,又骂:我又不是炉子,你乱捅啥子?!终于结了尾,她狠狠抽出身转向墙卧着。疼痛却不退去,一点点把她的困意醉意弄碎了。巧巧恼火起来,伸手一拉灯绳。灰白的日光灯下,她身边并没有大宏。巧巧看看自己,当内衣穿的旧衬衫被撕开了怀襟,两个钮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处火灼一样,一些被咬噬的红痕。粉红内裤落在地上,竟有浅淡的血流在chuáng单上。她尚在小月子中,大宏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她叫了两声大宏,空寂中她的叫声起着轻微的回音。她再次检查自己遍体的伤,渐渐感觉到那具身体,那一系列动作的陌生。巧巧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扯直嗓子长啸起来。她直接冲到厨房,抓起菜刀回到二宏屋里。她嗓子一直这样,扯成一根弦,喊出huáng桷坪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最野最毒的语言。刀剁了几下,感觉却不对,二宏并没躺在那里。巧巧浑身发冷,喊破的嗓子冒着血腥。她提着刀把屋子、院子搜了个遍,灰灰唬坏了,跟了她一阵,又突然意识到该离她远些,便窜入猪圈。猪和狗就那么毛骨悚然地瞪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巧巧的衣襟仍敞着,一只鞋陷在了泥里。傻畜牲对她如此畜牲了一番,她感到手里的菜刀如同她的牙齿和指甲,痉孪地发着狠劲,成了她身躯、肢体的延伸。

雨停了,空气尖溜溜的冷。巧巧提着菜刀站在泥水里。那股冷使她骨头酸胀起来。她就那么两脚泥水地回到chuáng上,死去般的冷冷地僵直地躺着,握着菜刀的右手压在腿下。她已一滴泪也没了。

天发灰白时大宏回来了,带一股野外凛冽的风。这里的深秋是huáng桷坪的隆冬。甚于巧巧经历的所有隆冬。巧巧的样子把大宏唬坏了。她一双眼完全是被碾死的那只母兔的。她就拿那样的一双眼看着他,实际上她不在看他,只是他走上入了这双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摊黑暗的焦距。实际上他被这双不再有焦距的眼睛照she着。她脸色是破晓的银灰。他问她,她不答。再问,她便闭起眼。大宏把落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拍打几下,替她盖上。巧巧有了声音,巧巧是另一个声音。她说让她死了吧。大宏听一个沙哑、粗砺的声音说了一切,说傻畜牲如何了她,如何畜牲到极点。人日死,你就等她去死是吧?!她撩开怀襟,给他看已不再鲜红——已略略发紫的咬伤。她说,你是条猪啊?猪也晓得护自己的猪婆!你婆娘给人祸害成这个样子,你就给他祸害是不是?大宏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也出来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嗓门。巧巧一时诧住了,心想这是谁的嗓门?分明是那傻畜牲的嗓门。刹那间她似乎什么都清楚了:他不是为他自己娶的她;他实际上买了她来。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难怪他不在乎姓曹的给了他那么大个亏吃;他先吃下一场亏是为在此时来堵她的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刚才说,她还听出更恶毒的意思:你分文不取都能给姓曹的狠狠嫖一场,二宏平日傻里傻气对你的好呢?他在我筹那一万块钱时凑进来的三千呢?你能给姓曹的没日没夜的舒服,白白送上去给他舒服,我兄弟傻疼你一场你就不能给他舒服舒服?巧巧认为她这才把大宏那句话彻底听懂。难怪大宏不止一次告诉她,那三千块是二宏的全部积蓄。难怪她为大宏织的线衣线裤,不多久就上了二宏身上,哥俩真够哥俩的,什么都不分彼此。这三个月的生活一页页在她脑子中翻过去。哥俩背着她的jiāo头接耳,当她面的会心会意,一切秘密的勾结原来就在于此。巧巧的揭露、指控、咒骂终于把她最后一点嗓音耗尽。大宏始终坐在chuáng沿,不再出声。他甚至不否认巧巧的推断。后来巧巧想,假如他在她推断哥俩的下流勾当时蹦起来,给她一巴掌,大声来一句:你再说浑话我揍死你!如果有这一下子,下面的事或许不会发生。但大宏不吭气,巧巧推理完成了,一套丑恶罪过的逻辑完整了,他仍把头搁在满是泥污的手上。然后他站起来,仍拿脊梁对着她说:你要咋说就咋说吧。要是你非要法办二宏,我替他去蹲监。我爹我妈死时都不闭眼,我答应他们,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说完他连看都没看巧巧一眼,拾起地上的胶皮雨衣就走了出去。

事qíng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从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全串通一气,把巧巧化整为零,一人分走一份。谁都在她身上捞到好处,就是她自己成了好处提取后的垃圾。爹疼妈爱的巧巧,最初也只不过是这些人手里一块糕饼,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给他们咀嚼、咂巴着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时是一堆秽物,消化后的排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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