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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12)

而就在她将离开的一个上午,他出去打工了。陈冲见他房里头零乱,便着手替他收拾。无意中,她发现自己写给他的所有的信。从她与他初识,她的每封信都被他保存着。她开始阅读自己的信,为自己傻里傻气的qíng感表达笑起来。她随惯xing一封封信读下去,忽然发现一封信的字迹不是自己的。而信起端的亲昵口吻使她略有惊异。

她赶紧停止阅读这封信。无论她与他什么关系,陈冲认为自己是不该gān涉的。

但陈冲感到自己有权力了解这个写信的女子。因此,当他回来,问她何故闷闷不乐时,她便开始发问。

他否认,陈冲的疑惑却更甚。

他说他只爱陈冲。她却流泪了。难道真有人把“我爱你”当句顺口溜?把她虔诚以待的事当游戏?

他不知所措,问她究竟怎么了。

陈冲压抑住一股莫名的失望与委屈,渐渐恢复了表面上的常态。她但愿这只是多余的猜忌。

然而她有直觉,有女xing的本能,一切都告诉她:她的猜忌不是无理取闹。果然,他谈到他与一个女xing的关系,并暗示:这没什么呀,我们只是一同去了“圆明园”。

陈冲痴然听着“圆明园”。他不止一次向他讲起圆明园,说它的日落,它的月照,以及它的雪景。他以一个艺术家的感受,讲到它的各种季节各种色调中销魂的美丽。他不止一次向她许愿:一旦回国,他将带她去那里。对于陈冲,圆明园已只属于她和他,怎么这样轻易地就和另一个女子同去了呢?

陈冲发现,原来他并不把这事看得同样重。他长她八岁,经历比她丰富得多也繁杂得多。她仍爱他,却不能再百分之百地信赖他。

又从别人口中,她确证了另一个女子的存在。但陈冲不愿刨根问底,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像一个无见识的小女人那样计较。

她去了洛杉矶。爱qíng不再是纯粹的快乐和美妙。她初次尝到了苦、痛。她明白,爱qíng的荫庇下,会存在欺骗的游戏。她还意识到她明朗无瑕的心里竟也存在着妒嫉,也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妒嫉这种人类最卑琐的qíng感对她的折磨。她有足够的理由去妒嫉;她的妒嫉也占有正义,但她是那么厌恶这份妒嫉。

妒嫉杀掉了她身上的天真和无私,陈冲缅怀那个只晓得一味去爱,尚未萌生妒嫉的自己。总之妒嫉是太不好受了。

陈冲在回忆她的初恋时写下这段文字:

……我们毕竟年轻……我当时也许还属幸运的那部分,因为我心里有爱qíng。……我需要有一个知心的人谈一谈。但是,去中部的长途电话已经不管用了。因为我的爱qíng在崩溃的边缘。原来一度伟大、神圣、甜蜜的感qíng变成了庸俗的,甚至丑恶的欺骗、妒嫉。在觉得受骗、委屈、绝望之时,心里却忍不住还在苦苦地爱着……在恨的同时爱着。……真和诚实带来的不全是花朵和小提琴的乐声。

陈冲想尽力挽回这场恋爱。有它痛苦,一旦彻底失去它,那痛苦将不堪想象。当她和他合作的电影剧本发表之后,她惆怅地想:即使我和他分开,我们俩人的名字毕竟并肩站立着;我的初恋毕竟有一颗小小的、惟一的果实。

陈冲终于确证了另一个女子存在于她和他之间。她对他说:“你杀害了一个人。”

他吃惊问:“谁?”

陈冲说:“我。因为过去那个我已经不存在了。”

他对她如此的宣判感到冤屈。他并不了解她纯qíng和痴qíng的程度,以为一个从小就在电影圈子里“混”的女孩在男女之事上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他并不完全相信,在他之前,陈冲从qíng感到生理,都是一片处女的洁白。

陈冲仍是如常地打工和学习,区别是不再能从他那儿得到感qíng上的安慰。她不时感到苦闷和无望,同时发现自己仍在想念他,不愿最后放弃他。

一次,在留学生组织的话剧排演中,她认识了一个很谈得来的青年。他善解人意,热qíng淳朴,与中部的“他”截然不同。他对陈冲的尊敬和爱慕使她感动。

她便一点点地对他谈起自己,自己刚经历的爱qíng挫折。

他没有想到一个像陈冲这样优越的女孩会把感qíng看得如此之重。他认为她被人欺负了。

“你还爱他?”他问。

陈冲点头。

他的不解渐渐化为同qíng。又经过几次长谈,他向陈冲表示了爱。

出于苦闷,也出于对他的爱的感激,陈冲默许了。

也许还出于报复心理?陈冲感到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而这报复心理是出于妒嫉吗?……她顿然清醒。

“不行。我们不能发展下去。”她对这个可爱、但她不能爱起来的男友说。

他问为什么。

她告诉他:旧的爱不逝去,新的只能带给她混乱。

他提出她已被旧的爱所伤;她应该主动来结束它,以新的爱来结束它。

她也表示:她无能为力;尽管苦与痛,她的爱仍属于中部的“他”。

她对新的男友说:“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

她已看清一个坏的逻辑:猜忌——妒嫉——报复——背叛。她认为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他——她的初恋对象;更糟的是,她发现这个背叛,是对自己感qíng的背叛。

陈冲回到自己宿舍便马上给芝加哥挂了长途电话。

他很快答应到西部来看她。

俩人都希望能有最后一次机会来挽回关系,来重新开始。

谁也没想到一场斗殴的发生。新的男友打伤了刚从芝加哥来的他,打的动机自然是单纯的:你欺负了陈冲,你不珍重陈冲,因此你不配再得到她。

陈冲万万没想到事qíng发展得如此不可收拾。斗殴事件后,她伤心地看着这份初恋彻底变质。一切都不再能够挽回。

在他将离开洛杉矶,飞回芝加哥前夕,他约陈冲一同出去走走。那是一个下小雨的下午。

洛杉矶罕见这样缠绵细雨的天。陈冲想,天也给我一个告别初恋的气氛。

谁也不说一句话。他就要飞回中部,她明白这是个有去无返的航程。圣诞刚过,雨使空气湿冷湿冷,陈冲感到从内到外都湿透冷透了。

而就在这时,他开口了。指着两株并生的小树说:“这种树,总是两棵长在一块的。”

陈冲问:“开不开花?”

他没有在意她的问题,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要是你砍了其中一棵,另一棵就会死。”

陈冲又问:“叫什么树?”

他也记不清它的名字,只说:“反正你看见这种树,总是一双一对长的。”

陈冲潸然泪下。

她意识到他的感伤。也许他渐渐意识到陈冲那份难得的纯和深,意识到如此纯和深的少女初恋是不能不郑重对待的。他或许还意识到他在陈冲身上所毁掉的。

陈冲没有问他,他所指的树是隐喻还是真实。她不敢问,已经够痛了。

这便是失恋,陈冲想。“我失恋了——”陈冲随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我意识到自己的许多劣处……这是痛苦的,但是我由于承认和接受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还会有爱qíng,但不再会有初恋。

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又路过那一带,忽见两棵并生的小树已非常茂盛,并开了花。

她停了车,缓缓走到树旁。她已成为好莱坞最初承认的东方演员,已是《大班》和《末代皇帝》两部片子的女主角,已拥有一切好莱坞明星所有的物质,初恋和失恋的感觉仍那样新鲜,宛若昨日。她在小树们身边沉思许久。她始终没有搞清它们是什么树。也不知他是否以即兴想象来寄托qíng绪。一切都无从知晓了,但一切都不是无关紧要。没有失恋,没有那个雨天,似乎也不会有今天的她。

陈冲是很少缅怀的人。一是生活太匆匆,二是她不允许自己感伤,因为感伤会影响她做实际工作的力量。在人前她总有极好的克制,甚至被美国同行戏称为“ToughCooky”(坚硬的饼gān——直译),谁会想象她有此刻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谁会想象她站在这两棵并蒂的树下,凭吊她的初恋呢?

“I like cooking, and I like manied life. I think it s so bad that marriage is a dying in stituti on now; for many reasons, people need each other less in today s life. People give up too casily, including myself. I did try to work it out We loved each other very much but we couldn t live together.”

——陈冲·答MOVIELINE记者问

“所以,柳青在你生活中出现是偶然的?”作者问道。每触到这个问题,作者总是十分小心。因为她留心到陈冲在与许多采访者jiāo谈时,总是用较概括的话带过。作者认为了解这桩婚姻的始末是必须的,起码的,否则这部传记将缺乏一段相当实质xing的内容。倒不是引导读者窥测隐私,但对了解陈冲这样的女演员的成长与成功,她的前夫柳青怎么也算作一个时期的男主角。

不曾想话就那么谈开了。

陈冲:应该说是挺偶然的吧。介绍我俩认识的那个朋友已经告诉了柳青,我是中国影后,得过什么什么奖。那朋友是有心促成我们好的。他说:柳青,你反正也是单身,她也是孤身人,试试看嘛,不成,俩人做个好朋友。”就这么,我们就见了面。彼此倒是挺放松,场合也随便——他开车送我去机场。当时感觉这人长得挺拔,身板见棱见角。我尤其注意到他弓腰、提行李,动作非常麻利轻松,一看就是个会做事的人。脸也长得很神气。朋友已告诉了我,此公在好莱坞做身段教练,也给影片做武功设计,这点从他身段上是不难看出的。

作者:他送你去机场,你们有没有深谈?

陈冲:我一路嘻嘻哈哈讲了我自己一些事。其实他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讲的要多.那时候我已经参加了一些电影、电视剧的演出,还演了一台挺轰动的话剧,叫《纸天使》……

作者:陈冲:(cha话)尊导演的?

陈冲:对。观众也开始注意我了。不过毕竟还没成大气候。他听我讲话的时候样子特认真,说他希望能帮上我什么忙。我突然说:“有件事你可以帮我。”我一本正经沉着脸。他问什么事。我说:“你武功很好,帮我揍个人怎么样?”他吓一大跳,寻思我这个女孩子脑筋有点不对了,在好莱坞住着,一定受人很多气。他特认真地问:“谁?”我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其实我是跟他胡扯,开玩笑的。倒是看出这人有侠义豪气的一面。机场到了,我跟他像是已经熟识了,想继续聊下去。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使我们觉得亲近。真有点依依不舍似的。我对他说:“哎,我马上要回国了,我们私奔吧!”我们当时的这些玩笑都为了掩饰对对方的好感。而且我一天到晚开玩笑,在玩笑中可以淡化许多东西,也容易让自己看开,让自己对某一类事——比如男女间的相处,不那么当真。那时我内心非常脆弱,对自己的信念很差,所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口无心的人可以避免些伤害,和感qíng上的陷入。

作者:那就是你第一次回国之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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