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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28)

这已是他们首次约会的两个月之后。

陈冲由于办事,再次来到旧金山。下榻雪梨家,俩人讲了一夜小姐妹话。陈冲对雪梨承认,她直的喜欢上了许彼得。

“不过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陈冲说。

“你看不出?”

“他不是那类善于流露真qíng的人。他好像很认真。”

雪梨说:“这种谨慎的人,一旦有所表示,就是定了终身了!”

陈冲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正因为彼得把爱qíng和婚姻看得事关重大,他才不轻易表态。这和好莱坞娴熟于求偶游戏的男xing们是天壤之别。

第二次与陈冲会面,彼得不值班,一身便装,更显出他的质朴温厚。陈冲也是便装,像个大大咧咧的女学生。

彼得告诉陈冲真心话:当那位媒人怂恿他与她见面时,他并不太qíng愿。他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好莱坞的喧哗与豪华;是个彻底求实的世界,因为一丝一毫的虚夸都会导致生命的得失。假如说人们对好莱坞怀一定歧见,像彼得这样的求实的科学家,对好莱坞几乎怀有恶见。他在见陈冲之前想:我这辈子怎么会和女演员结缘呢?她们中一多半肤浅可笑,一小半油滑疯狂。与好莱坞联系在一块的,似乎不是悲剧就是丑闻。

彼得对陈冲的态度是从与她见面时开始转变的。他从对她的敬而远之转变为尊重加亲切。他完全没有想到陈冲的朴素——她甚至比街上随便捡出的一个女子朴素。(日后他几乎对她的朴素抗议了)他也没想到陈冲的真切——她把自己的优处劣处统统展示给你,由你来鉴定;她对时事世事都有非常独到深刻的见解,决不是一般女子随大cháo,或连大cháo也跟不上的态度。让彼得印象最深的,是陈冲的广博学识;她读书的广度远远超过了他。这一点决定了陈冲的个xing:好qiáng、独立,有一腔男子汉似的拼搏jīng神。

当陈冲听了彼得的这番剖白,心里感到彼得是有眼光的人,将自己看得极准。

“你现在对好莱坞女演员看法怎样?”陈冲带戏谑地问。

“我过去太笼统……”彼得微笑地承认道:“不过也许你是个例外。”

再接着谈下去,双方都觉得明确关系的必要了。

彼得很坦率地告诉陈冲,在见她之前,许多人张罗过为他介绍女友,他也见了其中一些,最后跟一个姑娘基本定下男女朋友关系。

陈冲略有吃惊,转念又想,这是个难得的好人,这样诚恳坦dàng,即便不能与他发展成爱qíng关系,也应和他成为好朋友。

这是陈冲在回洛杉矶的路上思考的结论。

她也向彼得坦白,自己也有一位热烈的追求者,是个律师,她和他已谈论过结婚。

然而,因为彼得的出现,陈冲发现自己不能再心平气和地接受那位律师的求婚。彼得对于她有更qiáng的吸引力;虽然与彼得从未言及爱qíng,但俩人在一块的时光却美好,这种美好陈冲是从未体验过的。

不久,陈冲向那位求婚的律师说了实活: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一个引起她更多激qíng的人。

彼得突然来电话,告诉陈冲,他的一位在洛杉矶的亲戚过生日,他将前来祝寿,问陈冲是否有空,他们可在生日晚会之前见一面。

陈冲一阵惊喜,但qíng绪仍被严严地控制着。她在电话上说:“当然好,我星期六正好没事。”

俩人又商量了见面时间和地点。陈冲保持稳重的谈话腔调,而刚一挂断电话,她便大喊道:“妈!……妈妈!他要来了!”

妈妈被女儿的喊声惊动,走下楼:“什么事?”

“他要来了………被你讲准了!”

妈妈这才明白这个“他”是谁。陈冲第二次从旧金山回来,妈妈曾半打趣地预言:“看看他会不会到洛杉矶来看你;如果他来了,他就是你的了。”陈冲追问妈妈这番推断的道理,妈妈却笑而不答,表qíng像是说:我自有道理。

现在彼得真的要来了。

见面后,俩人几乎同时宣布:自己已和曾经的恋人chuī了。原因不言而喻,俩人都发现对方更理想,更适合心目中一个无形的标准。更主要的是,俩人发现自己真正地恋爱了。

彼得不是个满嘴“爱”的人。而他吐出的“爱”是誓言。

陈冲听够了各种好莱坞人无动于衷的“爱”,听到彼得的“爱”,她立刻辨出质的不同。

他们相互倾吐了内心的秘密:“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没法子了。”

彼得回到旧金山,俩人仍以频繁的长途电话jiāo谈,加深了解。有次彼得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

陈冲一愣,问道:“你有把握吗?”

彼得说:“当然。”他双倍地加重语气:“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从他们认识到此时,不过才几个月时间。结婚,会不会太仓促?陈冲为彼得突然的求婚喜不自禁——她一向以为婚姻是爱qíng最高尚最庄严的形式,她还是免不了一丝顾虑。

她向彼得表白了这番顾虑:他俩都是婚姻的过来人,都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生活,再度进入婚姻,是不是该更慎重些,多考察了解对方一阵?

彼得认为陈冲的思考不无道理。

陈冲这时郑重地说:“现在答复你的求婚:我愿意嫁给你。”

陈冲感到自己在说此话时的庄重。

彼得同意陈冲的想法,在结婚前让她独自与他的前妻jiāo谈一次。或许因为初恋对于陈冲的伤害,陈冲对彼得主动放弃前妻尚怀有蹊跷。

陈冲来到彼得前妻的办公室。事先已说好,彼得不出面这次会谈。陈冲感到心跳得很猛,她怕听到一个与她愿望相反的故事。

不一会儿,从一间办公室走来一位文秀俊逸的年轻女子,自我介绍她正是彼得的前妻。

陈冲马上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同时也向她做了自我介绍。她却真诚地笑笑说,她一眼便认出了陈冲。

陈冲打量着这个生长于美国的中国姑娘。她比印象中的更娟秀美丽。陈冲几乎脱口问出:这么标致个人儿,彼得怎么舍下了呢?

俩人坐下来。她们事先在电话中已预定了谈话范围、内容。一旦见面,她们双方都感到一定的压力。

陈冲坦率地对她说,她非常漂亮;比想象中的更漂亮。

她说她也没想到陈冲如此朴实直慡。

陈冲将话转入正题,问她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和彼得的婚姻失败。她却伤心地哭起来。

她的泪水使陈冲感到一阵内疚,感到她是女xing中的女xing,而自己与她比,显得过分qiáng壮了,陈冲还感到懊悔:这场谈话似乎重新揭开一块已渐愈的伤痕,她不该来刺激这个心很柔弱的女子。陈冲恼恨自己,一个劲想着怎样“为我好”,却没想怎样“为她好”。歉意而慌乱地,陈冲转而开始安慰未婚夫的前妻,对她再轻声说:“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

姑娘终于还是对陈冲说:彼得是个极好的人,只是跟她自己太不同了,她不能达到他的标准。

陈冲从姑娘的眼泪中,从姑娘断续的话语中已悟出她对彼得还有那样多的不舍,陈冲再次感到自己对她的刺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陈冲第一次发现所有的安慰之词都那样苍白空dòng。

一九九二年一月,陈冲和彼得在朋友家的庭院举行了婚礼。场面不大,只请了彼得的父母、兄妹,以及双方最亲近的朋友。不巧陈冲的父母又脱不开身,不能参加婚礼,好在有哥哥陈川陪伴妹妹。

陈冲自己jīng心地化了妆,穿上了自己设计,请一位有名的服装师制作的礼服,披着面纱走来。礼服是白底,缀满紫色玫瑰花,非常雍容。

陈冲被一群女伴拥着,等待仪式的开始。

她说:“从来没这么花过!”她指自己的礼服。

“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一个女伴揶揄她。

“你倒厉害呀——”另一女伴轻声对陈冲说。

“怎么啦?”陈冲反唇。

“捉住个好人就不放了!……”

陈冲愣愣地道:“从来没想到结婚会这么开心!……”

帮她整理衣裙的女伴们全乐了,她们看出陈冲一脸的幸福。踏进这次婚姻,她似乎把握十足。

我从影的最大痛苦,是至今未找到一个真正的好角色。经过这些年的探索和磨炼,我觉得对生活和艺术的理解更为成熟了,更适合演经历坎坷、感qíng复杂、内心世界丰富的角色,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我在好莱坞常演东方女xing,但剧本作者是西方人,对角色的理解和刻画不够准确、深刻。拍片时,我按自己的体会要求对角色的言行作些改动,遇到开明的导演还好,但有些导演思想保守,绝不允许任何修改。……要看成功的标准是什么。如果赚钱,我觉得自己是成功的。但如果指电影事业,还不能说成功。

——陈冲答《环球文萃》采访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一日

十点左右,陈冲从她旧金山的家来电话,说她刚从威尼斯回来。因为她主演的《诱僧》获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的提名,她出席颁奖仪式去了。

陈冲的每个电话几乎都是一个“刚回来”的报道——从泰国、从越南、从香港,有次是从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地区“刚回来”。

“我今天有一堆翁山苏姬的材料要看。”她告诉作者,“一个朋友刚刚给我寄来。这个朋友跟翁山苏姬有过很近的接触……”

作者知道陈冲对翁山苏姬的兴趣。一本关于这位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缅甸将军的女儿的传记出现在书店不久,陈冲就产生了写她、演她的想法。她尽可能收集了一切有关翁山苏姬的著作、文章,包括她自己写的文章。陈冲认为这位女政治家是一位不同凡俗的女人,她学识渊博,意志坚qiáng,身世曲折。陈冲感到她与翁山苏姬的内心世界有共鸣,她更敬佩翁山苏姬的为人,从jīng神到qíng感。她盼望有朝一日能以扮演这位伟大的女xing来实现她在表演上的最大胆的梦想。

这两年,陈冲在好莱坞活动策略有所改变:从全然被动地等角色找上门,到主动出去找角色。就是说,她开始发现题材,为自己创造自己最qíng愿扮演的角色。就这点论,陈冲有优长于其他好莱坞女明星之处:她是个书迷,可以半躺在那儿一整天,整本地吞下长达三四百页的小说、传记、报告文学,她还有编剧的擅长,有时为自己角色设计的一些戏、台词都是极生动而有深度的。

作者在电话上问:“你打算自己写翁山苏姬吗?”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整块的时间,先收集材料,有些作品是要许多年来搞的。还有政治因素:翁山苏姬的处境每天都可能发生变化,所以我并不着急。”陈冲答。

作者想,逮着一回陈冲不容易,不如就去跟她谈一谈有关她的最近一期的大事、小事、家事、外事。

半小时之后,俩人在陈冲家见面。

作者:头发长了不少!

陈冲:(瞄一眼镜子,将头发刨了两列)剃的时候没想到这么难长!

作者:刚从《诱僧》外景地回来的时候,没把彼得吓着?

陈冲:刚回来是最难看的时候;长出那么点(比画)小发茬,还不匀!彼得倒不在乎,一分钟就适应了。彼得是个很开通的人,我做的事,我认为有道理去做的事,他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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