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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_严歌苓【完结】(33)

走出茶室的时候,董丹觉得有些飘飘然。灰蒙蒙的早晨,感觉也像是晴天。鸽子咕咕的叫声也变得很有qíng调。那个古怪的家伙竟然是一个天使。如果他真的可以当上大龙套,董丹就再也不必被高兴呼来唤去,还得专门揭发他人悲惨的命运。他再也不必冒着被逮捕的危险去赚那一些车马费,也不必再为陈洋那些高深莫测的作品以及他身边复杂的人际关系而伤神。他也用不着跟像吴总那样子的人喝酒应酬及赔笑。他更不需要为像老十还有她姐姐那些人感觉亏欠而心痛不已。大龙套,董丹已经爱上他这一份新职业的名称。

过了一个小时之后,董丹已经在一群未来的大龙套中。制片的收发室已经被拿来当作应征办公室。紧闭的门只有在叫下一位进来,或放前一位出去的时候才打开。五个穿着鲜艳的羽绒夹克的女孩坐在自己带来的折叠板凳上,拿着塑料瓶子喝水。制片厂大门进进出出的尽是昂贵的轿车,窗子都拉上了帘。那几个女孩子开始猜测会是哪一位男明星坐在遮起的窗后。她们对自己不正经的窃窃私语不时爆出笑声。

董丹在一棵可以挡风的柏树下头站着。要在这样的季节里站在户外chuī风等候,他的衣服穿得根本不够多。一个年轻男子说他希望他们可以马上录取他,这样就能混上中午发的盒饭了。那一群女孩子笑了起来。董丹不自主地也跟着他们笑。这是个快乐的地方,让人感觉年轻又健康,可以把现实抛在一边。

门打开了,一位中年男人穿着有许多口袋的帆布背心,从里头探出身来喊着:“你们这些姑娘!我给你们的台词都练好了吗?”

“好了。”其中一个女孩说道。

她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突然都变得羞涩腼腆。

“我们需要两个jì女的角色,你们都可以来试一试。假如你们不愿意演脱戏,就别麻烦了。”那人说道。

一阵紧张的jiāo头接耳后,女孩子们全都收起了板凳,冲进了办公室里。

“别忘了你们的推荐信。”那男人道。

不过等在外面的男人朝她们喊:“喂,你们的午餐有着落了,记得留些骨头给咱们!”

女孩子们已经紧张到没这儿再调侃回去。

“小伙子们,把香烟给我熄了!还有你们,在制片厂外头别把鞋子给脱了好不好?有点样子!”他说,“我们需要十个土匪,你们哪个想要来试试?”

所有男生都欢呼起来,往办公室一拥而去。董丹起身跟在后头。

“听好,这个戏里的土匪都得剃头。哪个不愿意剃头的就等在外头。”

其中有几个犹豫了,又坐回到原来的地方。董丹瞧瞧两边的人,决定留下来。他不希望顶着个大光头回去吓着小梅。

又过了漫长的两个小时,门打开了,一位老头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化着血淋淋的妆。

“他们要你试什么角色啊,白大爷?”有人问道,“又演死人?”

“演死人才好呢。死人只要躺在那儿不动,还能休息,我还巴不得。他们要我演一个乞丐,从头到尾被打个半死……”

那老先生的声音与口音,董丹感觉有些耳熟。他紧盯着他一路朝他走来,他认出来了,他是那两个老农民中的一个,当下他想站起来扭头就跑。

“是你吗?董丹大记者?”那老先生已经先对他喊了起来。对一个像他这样年岁的人来说,他的记xing和眼力还真好。

“您是……?”董丹边说边站起身。自己都知道演得不像。

老先生停下步子盯着他看。他脸上血腥的造型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恐怖。

“我们等了一星期,你都没来。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了,旅社也住不下去了,只好走了。那是啥旅社?老鼠dòng!”

“想起来了,您是白大叔,对吧?”董丹道,感觉自己的表演十分愚蠢。

在彼此客套的同时,白大叔一双眼睛始终带着责难的神qíng盯着董丹。他脸上用笔画出来的那一道刀伤,让董丹感觉胃里一阵翻搅。

在乱真的血迹斑斑的妆扮之下,白大爷的眼睛没有放过董丹,即使他嘴里说他能够理解,如果董丹真的如实写了那篇文章,他或许会丢了他的饭碗。

“可是,白大叔,那篇文章马上就要被发表了,登在《中国农民月刊》上。下个礼拜就要出刊了。”

老先生一脸诧异。“就知道你不会诓咱!”

“这……”其实那是高兴的文章。

白大叔向前紧抓住董丹的两只手,gān皱的嘴唇抖了好几下,才骂出来:“他奶奶的!”他说这篇东西早一点刊登出来就好了。生死jiāo关就差了这么一点。整件事qíng说来话长,他建议他与董丹到附近小馆里用点简单的午餐,喝点小酒,慢慢地聊。那他脸上的妆怎么办。那馆子是专门为临时演员们开的,那儿的男女服务员有时也跑跑龙套。

馆子只有四张桌子,他们在其中一张坐下,点了三两高梁酒。白钢和他们用尽了盘缠后,不得不回到村子里。刚到家的那天晚上,村里的gān部就找上门了。白钢立刻被抓了起来。村长说根据中国法律,他们全犯了罪:诬陷领导、无业游dàng危害城市治安、逃税,还加上企图造反、与领导作对。他们必须jiāo出四万块罚金,不然就得坐牢。村长说看在他们是受人尊敬的村里前辈,给他们两天时间去筹钱。白大叔要刘大叔趁着夜里跟他一起逃走,可是刘大叔说他不怕,他有什么好怕的,他是无辜的,他的良心就同村里那口井里的水一样清澈。

所以白大爷一个人逃了。在邻村的亲家家里躲了好几天,才听说村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离开两天以后,村gān部就找上刘大叔。可刘大叔不是那么好欺负。他那牛脾气,从来不服输,谁惹恼了他,他一定会用他那一双尖角捅死你。那帮子人将他捆了起来,却被他挣脱了。他拿出事先藏在棉被下的一把菜刀,突然就朝他们冲过去。下一秒钟,他已经是满身弹孔,被扔上了警用吉普车。在路上失血过多,还没到医院就咽了气,走了。”

这个故事把董丹听得牙齿直打颤。他得靠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好抵挡住那股寒冷。

“唉,他如果能读到你那一篇东西就好了。”一段沉默后,白大叔才开口。“希望你那一篇文章刊登出来之后,能让白钢得救。”

“你一直躲在北京?”董丹问道。他已经醉了,听不下更多悲剧的故事。

“不。我是在等。”

“等什么?”董丹问。他知道自己听上去不怎么客气,可他控制不住。还有什么比这一张老脸化着吓人的妆看起来更无助悲惨,把他心qíng弄糟的?

“我在等个人,他有权有势,愿意听我喊冤。”对方道,“我在等这个人来救我们。”

“等吧。等到就有救了。”董丹道。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着酒满出来流了一桌子。董丹伸了脖子、吸起嘴,大声地把酒桌上的酒给吮了个gān净。

“他会救我们的。”

“他是谁呀?”

“他就坐在我面前。”老先生道。还多亏了他脸上血淋淋的妆扮,否则那一张脸绝对做不出像此刻如此令人凛然的表qíng。

董丹朝他猛眨眼,最后发出几声冷笑,嘴里的酒流了他一下巴。农民,跟他父母没两样,抓到什么人都当他是救星。不,应该说这qíng形像是,白大叔希望谁是他的救星,谁就会成为他的救星。从菩萨、耶苏、毛主席,到邓小平、江泽民。现在成了他,董丹这一只宴会虫要来替补这位老农民心中救星的缺。

“你那文章救得了咱们。它会让在位的人了解咱们村里发生的事qíng。为刘大叔报仇,就从这里开始。”

董丹一语不发,继续吃喝他的。老先生的脸在他朦胧的醉眼中化成一团红影子。董丹感觉好多了。这酒真是神效,特别是当你在面对悲苦的时候。

“你成天都在演尸体,是不是?”董丹问。

他说得太大声,附近的客人全都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白大爷说不是的。常常会一连好几天,他都捞不着合适的角色去试。有时候你试过了,他们还是不要你。如果需要个又老又丑的,又是一脸苦相的龙套,才会找他。这行当里,只有生得极俊或者极丑的人,才有饭吃。所以他希望自己长得再丑点,才有更多的龙套角色给他演。

“不是说一天可以赚到五十块嘛!”董丹几乎在吼叫。

白大叔叫他小声点,同时抱歉地看了看四周被打扰的客人。他说那得看qíng形。如果他们只是要你在那儿躺下或坐着,你只能领二十到三十块。还得jiāo百分之十五给那个叫经纪人的狗日的。如果你这个龙套得挨揍,当然不是真揍,不过有时候也有一两拳失误的,你才拿得到五十块。全都看qíng形。如果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工作,他就靠自己的血养活自己。

“靠什么?”董丹大叫。

周围的人都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纷纷抱怨起来。

“我卖血呀。在这儿跑龙套,他们倒把你喂得挺好。所以我就把自己养肥,养的血再去卖。还挺合算的吧?自己喝自己的血。”

董丹禁不住想到,这老头儿的血里可别有太高的胆固醇。热呼呼的饺子汤已经让白大叔脸上的血妆开始融化,看起来真像是噩梦般恐怖。

“你常来这儿?”

“我天天来。反正我也没别的地儿去。”

“你住在哪儿?”

“一般qíng况下就睡长途汽车站。”白大叔看着董丹猛烈颤抖的手。“你没事吧?没醉吧?……”

为了让白大叔相信他没醉,董丹挤出了一个傻笑,就像所有喝醉的人证明自己没醉时,都会表现出的那种傻笑。

“你醉了,这时不醉啥时醉?”老农民道,“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要看看那一群狗日的下场,看他们开除党籍,关监狱。”

他接着又说这些狗日的就配那下场。他所有的等待都终将有结果,是不是?中央领导们读了董丹的文章,一定都会开始处理这件事,说这一群野shòu怎么会如此大胆,吸农民的血汗,还敢称自己是党的gān部,来人啊!统统给我抓起来……老头儿口齿越来越不清,终于他不再做声,开始打鼾。

董丹把白大叔扛到了那棵柏树下。当那个中年经纪人来喊他上场拍戏时,白大叔一径朝他吼着cao那些村gān部祖宗十八代,党一定会把他们开除的。经纪人没办法,只好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抓来另外一位老头儿替补白大叔,一边抱怨连连,花了一整个早上才给白大叔上好的妆全白糟蹋了。

陈洋那一篇专访的校样已经出来了,即将登在下一期的《读者周刊》上,作为那一期的封面故事。那是一份拥有两千万订户的杂志。高兴请董丹上“酒吧街”一家具有南洋风qíng的餐厅。星期六晚上,整条酒吧街挤得水泄不通,全是来自世界各国的流串客。已经是秋天,北京到了这时候,渐qiáng的风总带来了细细沙尘,可是在餐厅户外的人行道上,仍然摆满了桌椅。桌椅中间立着一把大阳伞,被风chuī得劈啪作响。整条街上音乐声大作,两侧的树与树之间都挂上了五彩的灯泡,对着随时在迷路的人群不停地闪动。“百威”、“海尼根”、“约翰走路”、“人头马”都立起了霓虹招牌,但是每一家酒吧仍然企图以他们特调的jī尾酒招揽过往的客人,或是qiáng调他们有更好的乐队。他们的节目更带“色儿”。说到“色儿”,他们都特别qiáng调一番。让人明白那不是一般的“色儿”。从每家酒吧的窗户看进去,都可以看见一两位表qíng陶醉的女歌手,唱得死去活来,痛苦地扭动着肢体。董丹已经头昏眼花,不知道该朝哪儿看才好。“你好,大哥大姐!”两个年约十八岁的黑人男孩朝高兴、董丹走来,竟然cao着标准的北京话,轻声问他们要不要来点儿大麻或摇头丸。一些小伙子站在当街,拉皮条一样对着来往的人吆喝,为自己的酒吧在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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