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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_严歌苓【完结】(36)

其中一扇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长睡袍的女人走了出来,一边抓着头发一边抱怨:她昨晚喝多了,又没睡好,现在头痛得厉害。原来是李红。风波一过去,她果然就回到这儿来了,正如陈洋早先预言的一样。她朝董丹扬扬下巴,糙率地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董丹明了在她心里,他已经出局了,因为他并没有做她的好眼线。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人把电视和音响给扭开了,开门的是董丹在首都医院曾经见过的那一位年轻人,赤luǒ着上身探出头来吆喝了一声:“咖啡!”

立刻就有一个女佣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提着咖啡壶,赶了过去。

“你别进来,我没穿衣服。”那年轻人说。

从半开的房门口,两人笨拙地jiāo接了咖啡壶与托盘,这时年轻人问陈洋谁被杀了。

“一个像我一样的老家伙!”大师道。

“哦,那不是您。”

李红闻声大笑,扭开了客厅里的电视机。

那年轻人关上门,消失了一两分钟,然后又出现了。这一次吆喝的是:“果汁!”

女佣再度神奇地从天而降,端来了一壶橙汁和玻璃杯。年轻人总算在客厅里出现了,说他现在才算比较清醒。他拿起电视遥控器,问起那个倒霉的老家伙到底是谁,是他认识的人吗?陈洋把整件事的扼要转述给他听。年轻人不停地转换频道,一边说这的确是一件倒霉的事。那老头儿的家人怎么不去地方上的执法单位控告?杀他的就是警察呀。找不到他想看的节目,年轻人站了起来,同时生气地说,这样的悲剧真让他震惊。

“董丹写了一篇关于这件事的报导,结果不准登。”陈洋道。

“董丹是谁?”年轻人问话的同时,眼睛一直没离开电视屏幕。

“是个记者。你见过他。”

“我见过?”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文章在出刊前几天被查禁了。”

“喂,”李红朝那年轻男子发出娇嗔,“你到底让不让我看电视啊?”

“你们女人怎么会需要这么多洗发露?”年轻男子问,“每个频道都在卖洗发露!”他一边继续转换频道,一边继续跟董丹说:“换一家杂志发呗。少说还有好几千家报刊呢。”

“没人敢发。”董丹道,“这是个敏感话题。”

“怎么会是敏感话题?”

“因为有农村党gān部对农民施bào……”

“噢,农民。他们还活在中世纪。”

“说到农民别用那种语气,啊!”老艺术家道,“你爹也是农民出身。”

“所以我跟他设法相处。”

“你能不能帮他登这一篇文章?”老艺术家问道,假装没有看见李红在旁使眼色。

“你想在哪家报刊发?”年轻男子对董丹道。

“哪家都成。”董丹回答。

“好吧。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我会让他们打电话给你。”

“那我怎么把文章给您呢?”董丹问他。

“把文章给我gān嘛?”年轻男子显得不耐烦了。

“您不得先看看?”

“我不用看。”

董丹望着他。

“明天你打个电话给我,要不我该忘了。”他给董丹一张名片,上面什么也没印,除了他的名字与电话,用的是娟秀的烫金字体。

董丹摸了摸他口袋里那封盖有《中国铁道日报》公章的介绍信。他在餐馆门外逗留了许久,一直观察门口登记处的动静。一身珠光宝气的女老板在迎接宾客时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站在由jú花堆砌的王位下。从玻璃门里一直到玻璃门外的阶梯上,全都铺满了各式各样的jú花,花涛滚滚直泻人行道。这些都是来自这个城市的各界名流的贺礼。在楼梯底端搁着一个巨大的装满五颜六色jú花的花篮,由于颜色鲜艳、体积惊人,显得格外突出。是那位吴总送的。一个民工两年的工资就这样又飞了。

如果人体宴里有警方的卧底怎么办?他们或许猜到,一些像董丹这样的宴会虫会来这里冒险。点阅着每一个在登记处的记者,董丹一双汗湿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握着那一封假介绍信。他看到小个子三步两步爬上楼梯,身边跟着那位摄影师。他也像董丹一样,心里七上八下吗?一位女记者走过董丹身边,愉快地称赞他今天看起来很帅。他今天穿上了他的黑色皮夹克以及羊毛西装裤,那套高兴手笔的行头,深红色领带则是他专门为今天出席宴会添置的。他把眼镜换成了细银丝框边,使他看起来几乎像一位有品味的生意人。一年半来在各种酒宴上的历练,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一辆长型礼车在门口停下。董丹发现车里这位重量级人士不是别人,就是那位吴总。一身全白西装,打着黑色的领结,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伟岸,脚下的皮鞋每走一步都发出崭新的叽叽声。他大声地跟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跟女老板以及柜台小姐调着qíng。

“迟到了,吴总!”女东道家道。

“我知道!”

“你知道没有你,我们是开不了场的。

“一点没错。”

“迟到罚酒三杯喔!”

“罚十杯!”他们大笑起来。

“各位先生女士,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了。”女老板宣布。瞬间她的身影被几百盏闪光灯照得全白,仿佛冻结在那里。

董丹通过登记处时很顺利。登记处的姑娘因为太兴奋,只是勿匆忙忙检查了他的证件。当他签名时,他看到那一张以前他虚构出的那家公司的名片。小个子竟然还在用它。他走进大堂,音乐恍若隔世。灯光全暗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点点烛火。穿着雪白丝质制服的服务生推进来六部小车,同样铺盖着雪白的丝罩单。宾客感觉—股冷冷的微风chuī过,和着魂牵梦绕的音乐,一张张白丝单下躺着的像是刚从殡仪馆推出来的尸体。

接下来服务生们要为这六台车揭幕。他们用拇指与食指捏起丝单的四角,那兰花指动作透着女xing化的灵巧。丝巾一点点揭起,食物与鲜花立刻映入眼帘。丝巾最后被提起,人们才看见玉女们的真面目。她们的玉体被一层一层的鲍鱼、鲜贝、对虾以及各式的海鲜刺身覆盖。女老板向众人解释,想要欣赏她们美丽的天体得慢慢来,等大家把食物一片一片从她们身上夹起之后。

客人们端着盘子,绕着以身体当器皿盛装昂贵海鲜的女郎们徐徐行进,仿佛在葬礼上瞻仰遗容。没人说话,只有人窃窃私语。也没人彼此对视,如果有谁被发现盯着那些玉体打量,那人立刻就会转移目光去看地板。甚至连原本要制造yù仙yù幻氛围的诡异音乐,都让每个人感觉焦灼不安。

女老板也注意到大厅里的尴尬气氛。她用愉快的声音说:这些女大学生们个个成绩优异,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在座的总执行官、董事长们的助手或小秘书了呢!客人们都笑得很僵。

食物一片一片被夹起,玉女们的luǒ身一点一点浮现。

如果你现在瞧见董丹的模样,你会看见他双腿发软,端着盛满食物的一只大碟子;你从来没见过他对于吃这样缺乏热qíng。他步伐迟重地缓缓向其中一台车走去。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无光,嘴巴如同嚼蜡。与其说是他的眼睛,不如说是靠他的直觉认出了这位玉女的身体,尽管她的面庞仍被轻纱覆盖。

女老板向客人们演说起中国历史以及东西方文明中的qíng色艺术和美食的关系。食物即将用尽,宾客们变得更加躁动。现在只剩女孩私处部分的食物了。吴总走向前去,带着戏谑意味地夹起一大块龙虾ròu,然后退到一边让大家看看ròu底下那一块柔滑的突起。众人目瞪口呆:一颗rǔ头在他们眼前活了一样渐渐挺立起来。

吴总故意把那一片白色的龙虾ròu移到嘴边,用舌头去舔它。

“唔,真鲜美。”他存心以销魂的声音哼唧着。

大家放松了一些,互相推挤调侃着朝那些女郎一拥而上。音乐一转,变得轻快俏皮,同时一些蜡烛灭了。表面上大伙儿嘻嘻哈哈笑闹着,他们的筷子却都实时伸向最大面积的鲍鱼与龙虾ròu,好快一点看见玉女们最私密的部分。

老十的身体现在已经完全luǒ露在眼前了,看起来并不像董丹记忆中那么新鲜,想必是被冰得过头了。然而董丹还是认为她是这六个女体中最美的。董丹走向前去,轻轻叫了一声:“老十。”

除了老十,没有人听见。他又轻唤了一声。她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董丹失神地站在那儿,瞪着她。顷刻间她的身体害臊坏了。一具luǒ体竟然有着如此的害羞表qíng。

他知道不该站在那儿盯着她看。虽然她一动也不动,董丹却能看出她在她的肌肤下挣扎,想从他目光下逃开。她的身体被他的目光钉在那里,急得火烧火燎起来。他觉得她在使劲并拢双腿,两只胳臂也因为想遮住rǔ房的垂死企图而变得僵直。

他自己逃开了。

这时女老板宣布,这些睡美人们将要醒来,恢复成正常的女大学生了。董丹站在角落里一座巨大的jú花造型下面,随着众人的掌声与喝彩,女郎们从棺材似的车上起身,每个人身上都还挂着鱼ròu屑,流着蚝汁,沾着jú花瓣。她们向前一步,优雅地做了一个蹲身礼。服务生们立刻拿来了轻纱披风围在她们的肩头。接着女郎们以舞蹈碎步走向每一位客人。公主似的行礼。老十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瞥来瞥去,四处搜寻着董丹。董丹往yīn影里又退了一步。她没有发现他,以为他已经走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吴总说了句什么笑话,惹得老十跟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看样子老十并不认识这个吴总。他朝老十走去,与她握了握手。她朝他笑着,整个人笼罩在他笑盈盈的目光之下。看来他并不是害死她姐姐的那个男人。是另外一个同样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男人毁掉了小梅。董事长、执行长官、总裁多如牛毛,老十总会被他们中的一个挑中,采摘,然后被糟蹋掉。

董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走去。

两名男子尾随着他。接着他听见另外两个人也从餐厅里走出,跟了上来。这几个家伙既不凶恶也不可怕,他们甚至面带微笑,或许是他们不想把事qíng闹大,坏了今晚所有人的兴致。

“跟我们走吧。”其中一人说道。

董丹乖乖地跟着他们往外走,左右各一个警察,身后还跟了两个。为了宴会上所有人着想,董丹一点都不想给警察们添麻烦,走得乖乖的。这会儿老十正在与她的观众们共进甜点。也许吴总正在问她上的是哪所大学。他们的虚假关系就要开始了,除了她赤luǒluǒ的美丽身体之外,什么都是假的。

董丹看见一辆警车从停车场开出,朝他们驶来,同时也听见了手拷准备就绪,发出叮当的声响。一阵剧烈的反胃突然袭来,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发出一声畜类的低吼,弓下身开始大吐特吐起来。他的腹底似乎有一台qiáng有力的泵,把所有固体、液体的东西全从他的嘴里泵压出来,掷地有声地落在路面上。有那么一刹那,他奇怪自己这“哦哦”的吼叫是从哪儿发出来的。那声音已经像滚滚闷雷了。今晚他没吃多少东西,在看见老十以前,他不过吃了几片海鲜,现在应该早就吐gān净了,可是他仍然岔开了腿,蹲在那儿不停地往外倒。他感觉这一年半以来白吃的所有好东西这会儿都给倒了出来。渐渐地,他满嘴酸味,那是他在军队里头偷吃的馊包子的味道。当炊事班在讨论是不是该把那些发酸的菜包子拿去喂猪时,他把它们全偷了来,跟几个同样出身贫苦的农村兵分吃了。现在他得不停地移动两脚,才不会踩在自己吐出来的秽物里。他渐渐不再发出呕吐的吼叫,然而还是没吐gān净。胃液已经不是酸的,而是苦的。苦味是来自母亲煮的榆树皮掺和的小米糊糊。这样剧烈的呕吐简直把他的胃从里到外给翻了出来,胃壁上每一道皱褶都没逃过,就像小梅烧jī杂把jī肫翻成里朝外清洗一样。接下来是剧烈的疼痛。每吐一口都让他感觉一阵可怕的抽搐。他尝到略带铁锈味的血腥,仿佛吐出来的已经是他这条命的一部分。他的五脏六腑天翻地覆,感觉上他把自己三十四岁一生的饮食历史都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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