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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_严歌苓【完结】(7)

谢天谢地,从他宣称的办公室走出一个街口,就有一家咖啡厅。董丹打听了价钱。一杯最普通的咖啡就要二十块,两个人就要花上四十块。他开始为自己不喝咖啡找借口:他对那玩意儿过敏,或者,咖啡跟他的胃往往闹不和,这样他就只需要付高兴一杯咖啡的钱。

十二点整,高兴准时在大厅出现了。

“我从来不喝咖啡。”这是她对他去咖啡店的反应。“我有不少恶习,不包括喝咖啡。”董丹心想,事先的侦察和内心的排练这下全白费了。他提议请她下馆子。gān嘛?饿急了?她可不饿,吃惯了山珍海味,随便找个馆子,粗茶淡饭怎么吃得下去?且不说它不卫生。再说,她下午有一场招待会要赶,那儿可有人喂她好东西。自从她做了自由撰稿的记者后,她从不下馆子,也不进超市买菜。

她边说边领着他过马路,又走过几个街口,然后推开了一扇玻璃门,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绿杨村”三个字的地方。高兴告诉他,在这儿他们可以免费喝茶,而且没人打扰。原来她对他“办公室”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进了房间,那里头灯光昏暗,见不到一个人影。董丹纳闷,这地方已经倒闭了不成?两个人的脚步声回响在一条空空的长廊上,长廊的两边各是一排房间,门对门,每扇门上还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按摩室”。甬道越走越昏暗,空气也越来越混浊,酒和夜餐的气味混杂着人体在睡觉时发出的特有气息——是淤积住的夜晚气味。

高兴告诉董丹,这些按摩室也作按摩小姐的宿舍用。说着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们。

“高小姐吧?”走廊入口处的一间按摩室里探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

“晚上好啊朱经理。”高兴转过身来对他笑了起来。

“现在几点了?”朱经理问。”

“下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北京时间。不过您这儿是按哪里的时间过日子?”高兴道。

“按巴黎时间。”那位经理呵呵笑了起来。他还穿着一身睡衣。

“昨晚生意挺火的吧?把小姐们累成这样,到现在都在死睡。”高兴说。

“昨晚来了个台湾旅游团。”

朱老板敲了敲旁边的某个房门,朝里面喊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又一帮台湾色鬼,以玩大陆妹光复大陆。”高兴的嘴跟刀似的。

朱老板笑着要她闭嘴,说:“你不会往文章里写这种词儿吧?”

“我得先抓住证据再写。”

“这位是……?”经理看着董丹,等着高兴为他们介绍。

“他比我更不留qíng面。”高兴道,“随便写一篇,就叫你一夜间名声扫地。”

朱经理把董丹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要我尽力的地方,尽管说。”他边说边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名片。

这个人连睡觉都打算散发名片,这让董丹开了眼界。

朱经理把走廊上每个房间的门都敲了一遍,喊大家起chuáng,但是没一个房间有动静。朱经理转向高兴说:“那你自个儿挑个房间,我马上把茶送过来。”

董丹让高兴领着来到了楼梯口,两人又往下走了一层,味就更复杂了,还多了一股糙药jīng油的气味。

“你受得了这味儿吗?”董丹问道。

“什么味儿?”

董丹不说话了,努力地屏住气息,改用嘴巴呼吸。他以前不知道,对于气味他比别人敏感得多。高兴推开一个房间的门,发现里头的躺椅上睡满了男人。董丹看得出来,这楼下的房间想必就县男服务生的宿舍了。高兴告诉他,这些男服务生专为女客做脚底按摩,为的是采yīn补阳。

他们终于找到一间有两张空躺椅的房间。

“你这人够贼的。”高兴说。

“我?”她在说什么?

“你用农村小伙子似的语气,特别诚恳,丝毫不动声色,在文章里批评了陈洋的自大狂。读者们当然读得出来,老头那天的Ego受了伤害。可见他的‘力比窦’还挺旺盛。”

什么叫做“Ego”?“力比窦”?董丹又想问,又怕这样一来泄露了他不过只是个中学辍学生的水平。茶点送到了。高兴继续讨论他的那篇文章,说她和董丹有同感,老头那天因为年轻女画家受到更多关注,心里作酸,让他发火的其实不光是一盘孔雀ròu,那年轻女画家,以及为她捧场的所有吃客和宴会主人都惹了他。

“就算他吃那女孩的酯,我们照样可以用他作为一个话题,借此来讨论一下环保的议题,看一看我们中国人多么野蛮。”

高兴掏出一根香烟来点了火,之后就把点燃的香烟jiāo给董丹。香烟的滤嘴上沾了淡淡一轮深红色的唇印,董丹把烟放进自己嘴里时,不自主地感觉到小腹下方一阵神秘的骚动。

“你一定得带我去见见陈洋。”

吐着烟,董丹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他渐渐有点懂得了自大狂指的是什么,但是这句话用在老艺术家身上,让他感到有些不悦,可他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讨论这些话题得小心,弄不好得罪官方又得罪大众。可是如果我们单从陈洋拒吃孔雀ròu这件事qíng做文章,我们其实要表达的观点就够清楚了。介绍我给他认识,我相信他一定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我打赌他会跟我们配合。因为他想激起大众对他的关注。然后我找一家重要的报纸,把文章登在重要版面上,这可是一个会让国际媒体都注意的话题。”

她不也想引起关注吗?董丹想,一面抓了抓他一个礼拜没刮胡子的下巴,胡茬摩掌的声音像是风扫野糙。为了写那篇文章,他什么也顾不上。她在等他的反应,她沉默的催迫比这屋里的气味压迫力更高。

他说老画家要他承诺过,绝对不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任何人。那就把她领到他那儿去,好不好?不行。不行?那可就太可惜了,不然这篇文章能让他成为知名自由撰稿人。

原来“自由撰稿人”是这个意思!董丹大悟:自由撰稿人不需要有一个公司,也不需要有老板,甚至不需要办公室。这样他连捏造都不必要。现在董丹的脑筋跟着“自由撰稿”这四个字开了小差。高兴在他面前继续地比手划脚说她的,可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你只要把我带到陈洋的门口,你就可以离开,我自己想办法进去自我介绍。这个主意还行吧?”高兴还在纠缠,完全没注意到董丹并没有在听。

自由撰稿人。妙招!一切都解决了!这样一来,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模仿者就可以被他摆脱了。他再也不必担心害怕了。在下一次赴宴前,他得去印一盒上面印有“自由撰稿人”的新名片。从此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吃。其实他想要的也只不过是吃点好的,赚点小钱,把它们存起来,等钱存够了,买一小套带真正浴室、马桶的房子,然后换一套不nüè待屁股的像样沙发,如此而已。

“你的那篇文章,我会好好帮你修改,就当作是答谢。等你那篇文章登出来,你在新闻界可就大出风头了……”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个女孩子,高兴正同她说话。那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睡袍,中间系了条腰带,想必是他刚才胡思乱想的时候进来的。那女孩一手拎着一桶热水,另一手端着一个脸盆,微笑着向他走过来。董丹闻得见那女孩身上有一种裹了睡衣、棉被睡了一夜之后的气味。那气味闻起来像是温甜的牛奶,突然令他的思绪一阵空白。

“第一次来吧先生?”那女孩说话带了很重的南方口音,看起来顶多十九或二十。

“啊。”他说。

董丹看看她,又转向高兴。

“先生想做哪几项?”

“害什么羞啊?”高兴说,涂了黑黑眼线的眼里泛起了一种皮条客似的狎笑。

董丹一时还弄不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那女孩已经一屁股在他面前的一个小矮凳上坐下,把几根散落在面前的头发往耳后一撩。

“你要gān什么?”他问。

“给您做脚底按摩啊。”女孩回答,一边好奇地打量他,那意思是她从来没碰到过像他这么没见过世面的记者。

董丹又把脚放回了矮凳上,同时看了高兴一眼。高兴朝他挤了挤眼。

“您想要怎么做?先生。”女孩问道,“用糙药,还是西藏水晶泥?”

“给这位记者先生用水晶泥。”高兴说完就对董丹解释,“这玩意儿是从西藏来的,西藏人总有一堆神秘配方让你瞬间阳气大增。”

高兴顺手把剩下的烟拈熄在烟灰缸里,起身离去前又朝着董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可不是单纯的“按摩”,董丹渐渐有点明白了,按摩之后还会有别的。他听过其他的记者们聊起过这个服务行业,总是先从单纯无辜的脚底按摩开始,接下来就让人qíng不自禁了。

“水晶泥挺好的,现在好流行哦。”女孩向董丹解释着,一边在塑料盆内套了个透明的塑料袋。女孩说用来预防脚的疾病。董丹心想,等于安全套。她在套了安全套的盆子里倒进热浆,一边加一边用手在里头慢慢地搅动。董丹从她V字型的领口看见里头那一对青chūn饱满的rǔ房。她坐在小凳上开始帮他解开鞋带,脱去袜子。赤luǒluǒ的一双脚没处藏,他不懂怎么觉得像是私密部位泄了光?董丹突然一个哆嗦把脚从女孩的手中抽回,力量太猛,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椅子应声也放平了。这种椅子想必是为“全套服务”特别设计的。到了最后,看见账单才会发现所费不赀,这种事qíng,董丹早就从别的记者那儿听到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个人吗?”高兴已经走到了门边,“因为这年头上这儿来还会害羞的男人,真是少见。”

“你要去哪儿?”董丹问道。

“忘带录音机了。去跟朋友借一个,他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一会儿我们去采访陈洋,他说的每个字都不能漏掉。”

就在董丹忙着构想他自由撰稿人的新身份时,高兴想必觉得他的沉默就代表已经接受了她提出的jiāo换条件。

“我没时间。”董丹扬扬手腕上的表。

“两个小时够不够?”高兴问那女孩。

女孩点点头。

“唉,高兴,我……”

“我回来的时候,你肯定感觉焕然一新、jīng力充沛,就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她最后用她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双唇送出了一个标准的西式飞吻。“账单你就别cao心了,老板请客。”

高兴的脚步声刚消失,董丹就想怎样从这里逃走,从女孩那双海糙般轻柔的手指里拔脚逃走。女孩的食指软绵绵的,更像是八脚章鱼的吸盘,把你绕在那致命的纠缠里。他感觉那缠绕的力道越来越qiáng,他的一双脚已经被完全俘虏。趁他整个身体没被缠绕进去之前,他得迅速离开,可是他却无法动弹。他的脚已经在她的手里融化了。没了脚,连他的整个身体也都像是消失了。他不能等到高兴回来bī他兑现他们的jiāo换条件。

但是他却已经被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慵懒与放纵所控制。全是由于他那双脚与女孩那双手之间的亲密接触。

想必是女孩先起的话题,董丹跟着应答,却完全记不得他们之间对话的内容。他一定随口问了她一些“老家在哪、什么时候离开”之类的话,因为女孩已经向他叙述起自己的身世来。她是从四川乡下来的,来的时候十六岁,是来北京投奔姐姐的,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想念父母吗?嗯,反正每两个月都会寄钱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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