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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13)

  她看见老伙计一双眼珠在又红又潮的眼圈里比钻石还亮。

  “不是买的,是人给的。”疼痛由紧而松,慢慢又放开了她。

  “谁给你的?”老伙计又问。

  没了疼痛,凤儿过人的伶俐就又回来了。她把那镯子拿过来,在光里细细看了看,同时问道:“您像这样看走眼,是头一次吧?”

  “走不了眼,他嫂子。”

  “您在这柜台后头站了多少年?”

  “有四十年了。”

  “那真不该走眼。”

  “可不是,”老伙计笑了。“亏得我当班,换个人,还真没准会走眼,把它当真的收进来哩。谁给你的?”

  “谁给的?是个不会给假货的人给的。”

  凤儿把手镯又包回手巾里。柜台上有面木框雕花镜子,凤儿的侧影在镜子里。老伙计盯着镜中的女子。她刚一出门,老伙计一手撩着长衫的襟子就上到楼上。楼上有个十七八岁的徒工,正在给几件银器拋光。

  “……快去,找辆骡车!”老伙计说:“赶紧给赵旅长报个信!刚才那个女人十有八九是赵家的五奶奶!好像要生娃子了!”说着他从椅子上拿起徒工的夹袄,扔给他。“赵旅长是咱的老主顾”。

  老伙计跌跌撞撞从楼梯上下来,跑出铺子,看见凤儿已经走到街的拐弯处了。他扯嗓子便喊:“他嫂子!”

  凤儿站在街边上,转过头。疼痛有一百斤重,她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坠胀到膝盖了。要不是肚子又痛起来,老伙计是追不上她的。

  “等等!”老伙计一边叫一边撵上来。

  凤儿疼出一身大汗。她的身体在又热又粘的衣服里动也不敢动,脸上还摆出一个笑容:“等啥呀?”

  “我刚才还没跟你说完哩!”老伙计说。

  “瞧你急的!我正要跟人打听下一家当铺呢!”她逗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也疼丑了。

  “他嫂子,您听我给你说。翡翠这东西,成色太多。他嫂子这件呢,虽说够不上稀世珍品的格,可它也挨得上翡翠的边儿,高低值几个钱……”

  “哟,这么一会儿,又成真的了?”

  “您回来,咱们好好议议……”

  凤儿感觉一丝热乎乎的汁水从两腿间流下来。是血不是?她可别把孩子生在当铺里……

  “那您赶紧给个价,我还赶路呢!”她转眼已是个厉害女人。

  “急什么?先到铺里喝碗茶……”

  疼痛渐渐缓去,热汗蒸腾着凤儿的身子,又从她的后领口升上来。她感到自己发髻下的碎发都湿透了。跟着老伙计往当铺走的几步路,凤儿走得实在遭罪。她已经把肚里的小孽障恨碎了:你先给我过刑吧,小冤家!明天你又该奔回去等着投下一胎!

  等她在老伙计安置的红木罗圈椅上落了座,她身体里流下来的滚热汁液已经凉了。万幸她穿了棉裤,扎着绑腿。能坐这一会儿真好,她真不想再起来了。就让我顺着椅子溜到光滑滑的木地板上躺会儿吧。这肚子痛怎么能把我的腰都疼断呢?

  “来来来,喝点茶。”老伙计拎个瓷茶壶走过来。

  店堂原来并不小,两侧都有柜台,中间搁着一个高几,两把罗圈椅。太阳从下了铺板的门外进来。应该快到晌午了。

  一辆载着蜂箱的骡车“得得”地从门口走过去。

  “这是去年的信阳毛尖,可是顶上等的。马老板嘱咐过,主顾就是朋友,一定要结交一辈子。”他给凤儿斟上茶。“可惜今年的茶还没下来。”

  “那就按您说的,这个镯子是个假货。您给多少钱?”凤儿喝着茶问道。

  “茶喝着咋样?”

  “不赖。”她的眼睛带点逗笑地盯着老伙计,意思是:你想看透我到底多年轻,眉眼到底长得啥样,那我就好好地给你看。

  “他嫂子你先开个价。”

  “这不是典当的规矩呀!能由着卖家信口开价?”

  老伙计承认她是对的,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里的痰:“要是假货,那就不值什么钱了。”

  “总得值点吧?”她又把那镯子从手巾里拿出来。

  “那我可开价了。”

  “照直说。”

  “说了你可不兴生那人的气。”老伙计说着,把镯子拿过来,捻了捻。

  “生谁的气?”

  “就是送你镯子的人呗。”老伙计用他六十出头的老眼飞了她一个坏笑:“我一看就知道,这镯子是礼轻情谊重。人家肯定是当定情物送你的吧?”

  凤儿只朝着茶水“呼呼”地吹气。她想,这腹疼怎么就见轻了呢?是刚才喝的两口热茶的关系?可是刚才几阵疼痛可是把她疼虚了,一坐下来就软得站不起来。再让我多喝两口热茶,我再奔下一个当铺。

  “茶好香啊!”她抬起眼睛朝老爷子一笑。

  凤儿不知道自己的几十种笑里有十分天真无邪的这一种。这时候她在老伙计眼里,一笑就笑成了个孩子。

  “我有半年多没喝这么好的茶了!”

  就喝这最后一口茶,喝完起身扯扯衣服就走,她对自己说。但她又喝了一口。她对自己的不守信用在心里笑笑:你这懒婆娘,屁股咋这么沉?!……她在老伙计为她斟上第三杯茶的时候终于站起来告辞。

  “我还没开价呢!”老伙计的手差不多要伸上来拽她了。

  凤儿不是被老伙计拽回到椅子上,而是被疼痛。它不像前几回那么客气,来时多少给个预告。这回它来得太猛,凤儿觉得自己给疼得昏迷了一瞬。这个疼痛就是小孽障本身。这个小孽障想要出世,是不管他娘死活的……

  她只看见老爷子嘴合嘴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她恨自己贪恋那点热茶、那一会儿舒适就耽搁在这里,听由老爷子两片嘴皮子翻来翻去,把一件难得的好东西贬得一文不值。现在她想走也走不动了。

  赵元庚的儿子就要生在这当铺里?

  凤儿不知道这阵剧痛离分娩至少还隔着几个钟点。头次生孩子,这样的疼痛还只是开始。凤儿自认为能算计得了她的人不多,(连赵元庚都在她手里失算了)因此根本没把当铺这个穿蓝布长衫的老伙计放在眼里。

  蓝布长衫下的那颗心跳得就差顶起那层蓝布了。老伙计一面跟面前的女主顾说话、干咳、赔笑,为她一杯杯续茶,一面偷瞄着老爷钟的长短针。徒工走了一个多钟点了,四十里路给一头好骡跑,不是玩一样吗?可这货怎么还没回来?是赵旅长不在没人能做主?……

  “真是……太乱真了。要是真的,这成色的翡翠全中国也难找出第二个来。”他把二十块大洋一块一块往桌上数。“不过也难为人家,弄来这么乱真的假货送你,情分也不薄,你说是不是,他嫂子?”

  “说不定他也看走眼了,”凤儿说,“花了买真货的钱数,买的是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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