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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29)

  凤儿“噌”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梨花赶紧跑到门口,手抖抖地拔开门栓。

  “嫂子,我栓儿哥回来没?”牛旦在外面问道。

  “栓儿回来了?”她也不知问的是谁。

  这时牛旦的声音已在院子里:“嫂子!我栓儿哥回来了吧?”

  梨花拉开门,院子里站着的男子身影她几乎认不出来:赤膊的上半身糊满泥浆,短裤上也全是泥。凤儿这时一只脚蹦着提鞋,蹦到了梨花身后。

  “牛旦儿,栓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凤儿问道。

  昏暗里,牛旦似乎刚刚认出站在门口的女子身影不是凤儿,而是自己母亲。他惊得往后退一步,说:“妈,你咋在这儿?”

  梨花顾不上回答他,问道:“栓儿呢?”

  牛旦愣在那里。三丈深的窑院中央,他站得孤零零的,魂魄失散得只剩了个空空的人壳似的。

  “我……我栓儿哥没回来?”

  凤儿已经从铁梨花身边走到门外。柳天赐也摸索着从自己屋出来了。

  “你咋一个人?栓儿呢?”他忙乱中手中的拐杖也落在地上。

  “我……我还先去了一趟你家,……”牛旦说。

  “你俩不是一块儿去的吗?”天赐说。“看你湿的!进屋吧!”

  牛旦进了堂屋,铁梨花已经把油灯点燃了。凤儿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看牛旦,又看看梨花。

  “嫂子,我栓儿哥真没回来?”牛旦问道,眼睛却不往凤儿那边看。

  “你俩咋走散了?”柳天赐问道,“不是说,一块儿去盘弄烟叶吗?”

  牛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完全像个憨大憨粗的奶娃,张着嘴,闭着眼,哭得哇哇的。父女俩都不知怎么了,只是一个劲拖他到椅子上去坐,一个劲问他怎么了。只有铁梨花支撑不住了似的,往墙上一靠,一只手盖在眼睛上。

  “那我栓儿哥……一定是让山洪冲跑了!……”牛旦说了一阵,终于说道。说完便蹲在地上,哭得窑屋直起回音。

  凤儿顶不住了,也大声哭了起来。

  牛旦抽泣着把他和栓儿如何失散的过程说了一遍:他和栓儿背着从墓里掘出的“货”往回跑,跑到古河道发现它已面目全非:山上下来的水把河涨得有五六丈宽,淹没了原先河道里的杂树。这时跑在前头的栓儿正要跨上木桥,牛旦在后面叫他,说不能过那朽了的木桥。大水正卷着山上的死树下来了,树撞到桥上,说不定把桥撞碎……栓儿却叫牛旦快点,说啥也得过桥。等牛旦跑到桥跟前,桥已经被撞碎,大水卷着碎木头往下游去了。

  “栓儿给卷走了?”凤儿问道,声音虚虚的。

  栓儿和牛旦都生长在缺水的地方,都不会水。

  “……我顺着河就往下跑,跑着喊着。跑出去五六里路又往回跑。哪儿也找不着我栓儿哥!”

  “牛旦儿,你见栓儿落进水里了吗?”柳天赐问道。

  “那桥塌了,栓儿正跑到桥中间……”

  “说不定跑过来了?”天赐说。

  “那桥……那桥一眨巴眼就没了!跟面捏的似的!”牛旦说着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用拳头胡乱捶打自己的脑袋。

  他沿着河来回地找,一直找到天微明。他是跑到了下游,跑到董家镇,从镇上那座石桥上过来的。凤儿见牛旦不停地捶打自己,上去拉他,拉不住,她抱住他。

  柳天赐两手拄在拐杖上,用拐杖捣着青砖地:“盗墓?!盗墓连老天都容不得你!我以为你们跟这挨天杀的勾当早就两清了,你们坑我没关系,你们坑了你们自己!凤儿这才嫁出去多久?这就叫她守寡?!……”

  “有啥你冲我来!”铁梨花说,口气又冷又狠:“别张口就诅咒孩子们!”她看了一眼哭得走了样的儿子和柳凤,一阵鄙夷:“哭丧等见了尸首再哭不迟。谁说栓儿已经死了?!谁认准他就掉到水里去了?!”

  她这一说,屋里马上安静了。凤儿抬起脸,心里有些愧:梨花婶子说的对,提前给栓儿哭丧不是在咒他吗?她看着灯光里的梨花,明一半暗一半的脸,冷得让她发畏。这不再是村里人眼中俏丽温婉的梨花婶子;这就是那个铁血的盗墓圈里的女首领。

  “牛旦,你和栓儿找着那个镂空薰香瓷枕没有?”她问道。

  “找着了。栓儿说他拿着,叫我先跑……那时候双井村的人恐怕都起来了——狗闹死人了!”牛旦说。

  凤儿知道各村都有防匪盗联保,若是狗闹得狠,村邻们就会拿矛子、猎枪各处巡视。她眼睛不时看着铁梨花,似乎她那一丝表情也没有的脸能给她主意,为她做主。

  “牛旦,让我看看你……”母亲走到儿子面前,伸出手。

  “嗯?”儿子把脸一闪。

  “这儿好像有伤。”她双手稳住儿子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放开,说:“没啥。我看着像有血。栓儿会找着的,你别难受,你们都别难受。栓儿不会撇下凤儿走的。”

  她语气中不带忧伤,也不带鼓舞;她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

  “牛旦儿,你啥也没带回来?”

  “哟,我差点忘了!”牛旦快步走出窑屋。不久,胳膊下夹着个小包裹进来。“没顾上看,都是些啥。”他把那包裹递给母亲。

  铁梨花把包裹打开,将灯挪过去:包裹是栓儿的衫子,是凤儿用今年的棉花织的布做的,奇怪的是,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凤儿根本不去看铁梨花如何一件件鉴赏四百多年前的珠宝。

  铁梨花从自己头上拔下簪子,把不多的几样珠宝划成两份。“这是栓子的一份儿。牛旦儿这一份儿,就让我拿去做寻找栓子的费用。”

  她冷静得让凤儿害怕。

  “万一栓儿让人救了,人家给他治了伤什么的,咱总得给一份厚礼。”

  柳天赐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桌边,一把将所有的珠宝往铁梨花那儿一扫:“俺爷俩不要这脏东西。就是今天断炊,我们饿死也不沾它!”

  铁梨花似乎一点也不恼他,一件一件把东西拾起来。“也行。我先替栓儿收着,等他回来我再交给他。”

  “敢!”

  “说谁呢你?”铁梨花非但不恼,反而笑了。“从小到大,还没谁跟我说:你敢!”

  “栓儿要敢把那脏东西拿进我的门,我不认他这个女婿。”

  “哟,把你给正派的!”铁梨花仍然笑嘻嘻的。“你连我也别认吧,啊?”

  柳天赐摸索着坐下来。她是什么妖孽他也不能不认她。天赐想到第一次从她家门口过,她在纺花,他叫她“徐凤志”;从那一刻,他心里再搁不下第二个女人。

  “杜康仙酒家”在鬼子抄过之后,老实了一阵,最近把地上的热闹搬到地下去了。这一带土好,四天就能打出一个地下的“杜康仙酒家”。从原来的天井开出一个洞,往下打,几间高一丈五,宽十多丈的窑洞便打成了。再有人来抄,赌徒们可以顺着地下一个长洞跑掉。那长洞的出口在离董村不远的一个磨坊里,跟小闺女们躲鬼子的洞连在了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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