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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35)

  “这个瓷枕并不是国宝。”伊滕突然说。

  赵元庚不做声,又看了看那瓷枕。

  “所以你不能用走私国宝的罪名逮捕我。你指控我走私的所有文物,有证据吗?”从伊滕的面孔上看,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并不慌张。

  赵元庚似乎有点料所不及。

  “它是赝品。”伊滕说。

  “不会吧?为一个赝品你舍弃一马车东西,单单带上它逃命?”

  “我可以告诉你,它为什么是赝品。”他向赵元庚伸出犹如女子一样苍白细长的手。“可以吗?”

  赵元庚把瓷枕交还给他,似乎油然来了一股浓厚的兴趣要跟一个异国同行切磋学问。

  伊滕将那个瓷枕小心地翻转过来,一面说:“表面上丝毫破绽也没有:雨过天晴的颜色、双面釉、镂空纹样为一对戏水鸳鸯。不过真品的瓷胎是烟灰色。相信你对汝窑的出品有研究,知道瓷胎一律是烟灰色。这个呢,你看,它的瓷胎是灰白。还有就是这几个支烧点。真品的支烧点不应该有铁钉这么大,它们只有芝麻粒大小。”

  “见学问。伊滕君不愧是个大走私家。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单单带上它逃跑呀。”

  “我喜欢它。就算它是赝品,也是清朝的仿制,工艺精湛,完美无瑕。一个人喜欢什么,什么就是无价的。”

  “噢。”赵元庚点点头。“在瑞士今年年底的拍卖会上它肯定会让人当真品买走。伊滕君是为那个拍卖会赶路吧?”

  伊滕的表情不变,带着那种日本式“打死不认账”的文雅顽固。赵元庚瘸着腿向旁边让了一步,意思是请被押解的伊滕次郎上车。伊滕刚走过去,就听见悦耳的碎裂声。他疼痛似的一抽,也不必回头去看了。

  据说上河镇上不止消失了一个尹医生,还消失了一个张老板。那个从来没见卖出过任何东西的古玩店,在尹医生消失后再也没开门。镇上的人们都打听一团和气的张老板去了哪里,以后向谁交店面房的租钱,这才发现张老板的房产已经先后卖出了手。

  故事流传到董家镇的赌窑里,是第二天夜里。传过来的故事多少有些像戏,赵元庚在戏里从白脸变成红脸,由奸而忠。谁也弄不清他究竟是汉奸还是抗日英雄。好在董镇人杂,法无定法,是非似是而非,大家都不计较赵元庚的民族立场、道德面貌。他固然强取豪夺、走私霸市,不过抢来劫去的宝贝还在中国人手里,碎了它们烧了它们,那是中国人乐意,毁成粪土也轮不到小日本占便宜。

  人们把赵元庚当时如何砸掉鸳鸯瓷枕的情景描绘得都带上锣鼓点了。砸得好,砸给你小日本看!砸了也不让你小日本带回你那弹丸之地去!你好枪好炮来中国打劫?我就砸给你看!你稀罕你心疼,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砸多少也不怕,我有!我多着呢!脚下踩着的黄土下面尽是宝贝,我砸得起呀!

  铁梨花听这些人把赵元庚砸瓷枕这段唱完,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瓷枕怎样从土下到土上,再到一双双手上,她心里有了条模模糊糊的线路。但姓赵的怎么会把他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砸了?这不像他干的事啊。原本她是来找秃子的,看他是否打听出了栓儿的任何下落。现在不需要了,她对事情的脉络大致有数了。下面要做的,很难,但她不得不做。

  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她想着天公的不公,要把这么难的事托付给她一个妇道。昨天,从黑子突然回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要做的有多么难了。

  黑狗在快到土坯教室之前长长地哀鸣了一声。那哀鸣不是狗的声音,是人和狼之间的一种声音。它是站住了鸣叫的,一条前腿提起,站得非常奇怪,有些像马。这是柳凤看见的。

  柳凤根本认不出它是谁。它只有黑子原来一半的身量,一张发灰无光的皮罩住一把尖细的骨头,这东西能跑,已经是奇景。它叫完之后一个猛子扎进柳凤怀里。柳凤还没辨出它,一种秘密的气韵已经让她明白她的黑子回来了;或许是黑子的鬼魂回来了。

  从柳凤身边一转身,那鬼魂一样的狗无声无息地一窜,进了教室,双爪搭在柳天赐的胳膊上。

  “黑子?!”这时瞎眼人比明眼人的辨认力好多了。“黑子!”

  凤儿呆呆地看着它,仍然不敢完全认它。瘦成了黑子一条黑影般的狗在父亲肩上蹭来蹭去,舌头舔着父亲的脸,耳朵,像是把它离去的秘密悄悄说给他。

  所有的学生们都在临帖,这时全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的柳先生为了一条狗流泪了。

  晌午,学生家长送派饭来,给柳先生送了一筐新起的红薯和一包猪油渣,叫柳凤给她爹烙油渣葱花馍吃。柳先生掏出一把油渣便撒给了黑子。

  “吃吧,这几个月把你给委屈的!”他对黑子说。“你都跑哪儿去了?啊?……”他慢慢蹲到地上,轻声对狗的耳朵絮叨:“我寻思你把我忘了哩……你还活着,遭罪了不是?咱活着就好,几顿好食就吃胖了!”

  柳天赐有点乐颠倒了,把学生家长当好东西送给他的一包猪油渣全喂给了狗。

  “……再有几顿猪油渣吃吃,就吃胖了。”他就像没听见学生家长在旁边又是笑又是怨,说一年不杀一回猪,就掏出那点大油,熬炼出那一口油渣,他们一家八张嘴舍不得吃,抠出来孝敬先生,先生可好,美了这丑畜生了。

  “你咋一人回来了?……你把栓儿丢哪儿了?……丢了栓儿,你又在外头玩了两个月才回来……”

  一听“栓儿”,狗从油渣上抬起头,四处张望,吸着鼻子。

  柳凤一见它的样儿,眼泪又涨上来。

  下午放了学,天赐要去镇上买墨,黑子像原先那样给他领路。柳凤知道父亲买东西是借口,有了黑子,他想逛逛。他好久不出门,因为他最怕拖累谁。

  “爹,钱装好,扒手多着哩。”柳凤把他送到路口,像大人招呼孩子一样叮咛。

  “装好了。”

  “别瞎花钱——那些店主奸着呢,光想让你买他的次货!”

  “不瞎花钱。”他已经走远了,从背影都看出他得意洋洋,像又复明了似的。

  “等你回来喝汤!”

  “哎。”

  柳凤一个人在厨房搅了面汤,又切了些酸萝卜缨子,打算用香油拌拌,就汤喝。她想到,起了一天红薯的牛旦光喝稀面汤会不经饿,于是又舀出些面做单饼。单饼卷炒鸡蛋,牛旦就好吃这个。

  前天夜里她和牛旦分了手,她心里一直有点瞧不起自己:我可真贱,自己往上贴。她一夜都没睡踏实,早上起来决心不再给牛旦笑脸了。从镇上的集市回来,父亲把那块紫红绒布和红绒花指给她看,说是牛旦搁在她床上的。

  “他说啥了?”凤儿装着不在意地问,把“家书抵万金”的挑子搁置到门边。

  “他能说啥?牛旦啥也不用说,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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