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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_严歌苓【完结】(20)

对他这些话能搭什么茬儿?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点酸楚。最早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尊卑悬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吗?你几乎直言告诉我你嫌弃我。从那时我明自你我是天与壤,无论我在心里多喜爱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永远属于心里。我没权力被人喜欢,只能被人捏捏碰碰,解个闷,或填填空缺。

她没说这些。现在她心痛时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说gān吗心痛呢?出来和他看看电影,坐坐小馆儿应该是挺开心的事。他那样看你,就让他看吧。调qíng有多种方式:淮海往你身上捏,将他手轻轻打回去,就回答了他的调qíng。大江看,你看回去,也是有来有往,不乏调qíng意味。她却不能够,假如她把她与大江的关系处理成调qíng,她就再不可能默默享受她对他无望、因无望而纯粹的爱。她这时意识到:这种无望的爱是她的快乐。因为无望,她便不必期待回报,也不必费神费力去索取回报,更不必因索不来回报而不满。无望也使她从不妒嫉兆兆。她不愿见大江,不愿大江对她有任何超越调qíng的qíng感表白,就是为避免那无望升格为有望。人一旦有望就变得不易满足,有碗里的想锅里的,并如履薄冰,生怕一脚踩空,坠进失望。而失望能加害于本来就无望的人吗?当然不能。

大江在她想这些时讲起自己的所谓自我设计:要做个科学家式的军事家;要改变这支没文化因而愚蠢的军队素质;要写现代兵书;要向人们证实他今后的成功与他的糙鞋权贵家庭毫无关系。他本人决不是个“绿衣巷衙内”。

兀突地,他提起兆兆。

“她很聪明。是个难得角认真的女人。”他眼睛略向上翻,想还有什么词去形容他对女明友的满意。“她好学,不俗气。对了,她的字写得特漂亮!”他再次抬起眼,像是赞美词多得他无所适从了。

霜降诚心诚意分享他的满足和幸运感。

他很轻地舒口气,说:“问题是我不喜欢她,就像她不喜欢我一样。”

霜降警觉起来。

“我俩在一起,只因为我明白她合标准,她也明自。

我具备做她丈夫的条件。标准和条件都有,就是喜欢没有。更别说爱。所以我们在一块很累,太人为地想培养那个喜欢。”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霜降被自已这句横着出来的话吓一跳。话问得多乡里乡气,缺斯文。既问了,她只得作无心无肺的样子挤挤眼。

“我毕业论文写完以后再看。可能十月,”他说,“那时我的部队实习也结束了。”

霜降感觉一脚踩空了。冰裂了,冰下而是无底的失望。什么时候她竟走上了希望的薄冰?是他引她走上来的。

她说这冷面真辣,他问:你辣出眼泪来啦?他掏出叠得四方见棱的白手绢,问她要不要:她要了:突然想到兆兆也要过这样的手绢。

一阵几乎是幸福的怨恨:我本来安安分分,你这是要把我往哪儿引?给还手绢,她站起;说这可真的该回去了。

大江不动。两人一站一坐地沉默。店里所有的一男一女都在甜的沉默中。“喂,你什么时候走呢?”大江兀突地问。

“到哪儿?”

“我给你找的那些补习课本不见了。”他停顿,观察她,“你把它们拿走了。考得不错。什么时间离开我家去当大学生呢?”他蔫笑了:

她看着他。你暗中一直在关注我,正像我暗中始终期待你关注。两人走过窄门时,霜降觉出自己肩上有了一只手。她扭头去看他脸,希望他这回能告诉她那手意味什么。她看到的脸是微仰的,有心事的,似乎守着太多心事他完全不管自己的手去了哪里。

“咳,霜降!”谁在叫。一个坐在门口桌边的男人站起来,看看霜降,马上又去看大江。这男人头发烫过,长久不洗因而结成缕缕。

“是你呀!”霜降认出了那个把她领进程家院的小赵。

她同时感觉大江扣住她肩的手没了。

“我复员啦!在贩甲鱼!好挣!要不是你上次卖那东西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那东西会在北京城主贵!我见你大了……”

“我大收着我寄回去的皮裤子了吧?”霜降感觉到大江的厌烦,却仍忍不住将家里、村子里这个那个问个遍。

“他……是大江吧?”小赵问她,然后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笑向大江,身子快速一矮,又一高,出来个滑稽的礼节。大江伸出手去握,叫着“小赵哇!怎么样啊?”霜降吃惊:眼前的完全是个年轻程司令。她忆起四星说的,某一刹那父亲会附着于他,控制他的行动。她没想到那神秘的控制也会出现在大江身上,无论他怎样自认为他与父亲不同。

在这点上四星竟多些自知。

大概由于小赵打量他俩时目光的狡狯,大江不舒服了,往下骑的一段路,他不发一语。或许他还突然看到一种背景:穷僻粗陋乡村中的一座农舍,捧大碗喝粥的儿女们管父亲叫“大”,霜降就属于那里。

早晨霜降仍采了柏树叶回来,她知道它们第二天一定会被扔进垃圾桶。程司令早饭后总是大声问:“今天有没有弄些柏树叶回来啊?”人答有,他才没话。几年前他得了治孩儿妈病的偏方,从此督促人采柏树叶。好在他从不去张望垃圾筒。

孩儿妈拒绝被治愈。似乎生病使她空dòng的生活添了一大内容。

又到了竹躺椅出没的季节。中午前顶静,等于别家的午夜。霜降送了孩子,洗好晾毕衣服,就有一会消闲看看书。程司令一般早上不叫她,早上他要读报、剪报,(凡是他认为重要的文章他都剪下贴到一册巨大的簿子里,所以报纸经了他的手剩不下什么整块文章供其他人读了。)他也在早上乘车出门,都说他去办公,却不知还有什么公需要他衣冠楚楚、身后跟着小跑的警卫员去办。

霜降见东旗的大猫在盘一只毛线球,赶紧吓走它。毛线己在花坛上缠成网,费大劲才解开。顺毛线走,霜降看见线那端的孩儿妈。她的竹躺倚搁在樱桃树下的荫凉中。樱桃摘过了,叶子硕大起夹,绿得油腻。树中有风,绿色漫了孩儿妈一身一脸。

霜降见她两手把着毛衣针,并没有一丝动作。毛衣织出有一尺了,她停下似乎忘了她在织给谁;她有众多的儿女,谁更需要它?据说孩儿妈向来对疼爱孩子是极谨慎的。自从程司令向那秘书开了枪,她从不敢让自己对仟何一个孩子有偏倚,那偏倚会马上引起程司令的怀疑。发现四星喝的是牛奶,而其他孩子则喝豆浆,他找来孩儿妈问:“他凭什么特别?”

她答:他比其他孩子弱。

他问:他为什么比其他孩子弱?一圈的崽子,吃一样的食,偏偏他弱?

她见他目光越来越暗忙说:他生下来就弱!先天弱,后天也弱。

他慢慢点头:噢,就那么不像我。小尖下额,眼老泪汪汪,从小就一副勾引别人老婆的相?

她忽然明白他指什么。天打五雷轰——他不像你像准?!她哭着赌咒。

我哪里知道他像谁?他冷笑,你要不知道准会知道?

你不知道你gān啥偏袒他,让他吃偏食?

从此孩儿妈明白她对哪个小孩个别的疼爱就是给哪个孩子招灾祸。她必须对所有孩子都保待一副温乎乎的表qíng,吃饭时不督促任何孩子多吃,随他们偏食刁嘴。对谁的功课都不问津。好的不能赏,被她赏了很可能要遭父亲的罚;坏的亦罚不得,父亲会赏他,然后他或许会仗势坏下去。两个孩子打架,她从不拉,一拉必明白其中准得道谁失道,万一露出褒贬,她和孩子们又不得安生一阵。

连编织毛衣也不能过一旱露出意向。孩子问:妈你给谁织啊?她若答给谁,谁就得让父亲横看竖看,谁也经不住那样看,看久了总看出蹊跷,疑惑,甚至恶感。她总说:瞎织织,看谁穿了合适吧。她随后会叫所有人来试毛衣,最后总有人合适它。实际她就是比着他尺码织的,但尺码永远只能在她心里。

孩儿妈没意识到立在近处的霜降。也许她在回避意识。霜降想,她现在心里有谁的尺码呢?川南的?川南终于向人宣布,她要和最后这个男朋友结婚了。她领男朋友回来,头一个问淮海“你看他像谁?”

淮海说:“我看他挺像个男的!”

川南半天才反应过来,当着牌桌上所有人说:“上chuáng比比,看他比不比你像男的!”接着她说:“你得跟老婆搬出去,我得在你房里结婚一一你外面有房,打着程司令名义诈到的四十平米房!……”

淮海叼着烟摸着牌:“那是我的工作室!”

“我饶了你不揭发你个臭流氓在外面搞什么鬼……”川南道。

“哪有什么鬼?不就搞搞女人嘛了外国的大导演谁不搞女人?”

“大伙听见了吧?”川南转向众牌友:“你要敢不让房给我,我就告诉你老婆!”

“我搞女人找老婆才高兴。不然她怎么知道程淮海女人一大堆,老婆只讨她一个?搞女人越多,我老婆越得意:我是东宫娘娘!”

当时川南碍着牌瘾没认真吵,不久人见她抱了被子褥子进了淮海家。那天淮海不在,他老婆一人堵门。

“你还不让开,等我拿张纸给你捏一边去!”川南说。

淮海老婆绵xing子,不紧不慢说:“我要是你就不结婚了。老都老了,锈都锈住了!”

等人叫了程司令来,两个女人已在地上了。两人都凄号:“爸——爸!”

东旗趿着鞋走到气得一窜一窜都讲不出话来的父亲身边,说:“爸,让两只母猫咬去吧,她们咬完晚上接着打牌,您老这儿又血压高又心率不齐,何苦?”

地下的两个仍哭着叫“爸!”程司令甩开东旗挽扶他的胳膊:“我不是你们爸!你们不用叫我爸!我怎么养出你们这些儿女!……”他打跌地走开,一边唤:“我的洪湖哟!”洪湖是他出国的大儿子。程司令也唤过大江、东旗,甚至四星,以要他们不在他身边、谁离他远谁就在他心目中变得完美:谁就会在这种时候被他唤着想念着,与他身边这些不肖的做对比。

程司令指着孩儿妈说:“看看你生的这些东西!”

孩儿妈听到这话竟有几分得意:现在你认出他们是你的种了吧?耍横动粗时他们个个都是你!没有你,我哪有本事生出这种东西!

最后的协议是东旗让出她与川南合住的卧室,她住学校去,父亲每月给她一笔钱做补偿,东旗是头一个搬出程家院的儿女,除却嫁出去和调到外地的那些。

孩儿妈也许是不忍东旗分出去住,这件毛衣是织给这小女儿的。据说孩儿妈曾经把东旗打扮得很怪:齐眉刘海的毫花头,毛线小外套上一件小旗袍。东旗发现母亲通过她再现她自己的童年,而那个幸运童年注定连着不幸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她忿怒了。她从此要按自己的喜好买衣服,留头发,竭力避免去重复母亲。她与那美国男朋友决定要私奔那天,她戴了条淡灰的长围脖。私奔失败,她无意发现母亲房间的墙里有张照片,上面一个围长围脖的少女跟她一模一徉,那是年轻时的母亲。东旗对人说过她恨母亲。为什么?她却没说。也许因为母亲用女儿复制自己时制出许多个一模一样的失败,包括失败的私奔:她们都没有从同一个男人的控制下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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