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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_严歌苓【完结】(5)

“千万别演!……”他做了个作揖状。

“你给我出去。”程司令压低声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给我马上出去!”

他虽然仍将脸朝着霜降喋喋不休,但两腿已飞快向门口撤退。到了门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说,”

“现在就说!”老头一抬下巴。

院里人都摸准了老头的脾气:若有件事立刻想让他知道,就卖关子:现在不能说,迟些再说;若有事想瞒他一阵,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马上告诉您。

“现在不能说。是关于钱……”他看一眼霜降。霜降抽身要走,他狠狠使了个眼色,轻轻做了做手势,叫她留下。后来听说,这家儿女总在父亲有女客人来访时跟他借钱或讨钱。

“爸,六嫂叫我还钱,我现在哪儿来的钱还?……”

“没钱还你当时倒敢借?杂种!”

“这怨你了,爸。你非bī我进这倒嵋的军院。三年下来,人穷得直叮当。我一说做生意,您就要枪毙我,我当然没钱还账!”

“闭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钱?”

“三千五百八十。要还的话,我有零没整。”

“三千五?!”老将军挥挥手:“你给我滚,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擦屁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嗨,爸,你说六嫂那个著名大破鞋凭什么管我要账?”

“你滚不滚?”

“她口口声声说六哥要钱用。六哥蹲小号里用什么钱?

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离婚前把自己揣成个钱柜子!”他再次给霜降暗暗打手势。“爸,您让不让我跟六哥谈谈,让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丑恶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来。

“爸,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吧?说六哥,四星。刚回来那天我去看他,他整个变了样……”

“谁准许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监狱我也有权见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权出来放放风什么的!连家人都不准见,也太不人道了。这样住不到十年,他准死!您还不如现在就枪毙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变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张有十只抽屉的巨型写字台。霜降见程大江的神色渐渐紧张起来,两眼机警地跟踪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中等个头,方方肩膀,全身上下布满见棱角的肌ròu。他甚至连鞋都没穿,一双脚的肤色与全身差异颇大。当他发现霜降那样用心打量他,他翘起一只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xing对于他的好感都在他预料中。似乎他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发的爱慕感到乏味;抑或由于太习惯这种优势而变得疲惫。惟有这一种笑,能使人看到这家兄弟的同一血缘,虽同一种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顽世不恭;东旗的笑显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间烟火,还像是她怀着满腔高人一等的怜悯与宽容、而大江,当他同样翘起一边嘴角笑时,你只会感到他被宠累了;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qíng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对了,霜降一下找准了那感觉,大江的笑,就是一种绝望。刚进程家,霜降就常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佣的童话。一个高等军事学院的有少校军衔的博士生:一个名将之后,最要紧的是他还是单身,似乎也没有正经八百,稍长久的女朋友。

霜降脸顿时作烧,被心里点痴心妄想吓的。

父亲不发一言,猛地拉开一只抽屉,寻找什么。大江愈发紧张,身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姿势给人的感觉是,只要一触他,他就会弹she出去。后宋霜降知道,大江是惟一敢激怒父亲,也是惟一能从父亲盛怒下逃脱的人。他还有个本事是,无论父亲与他反目多少次,他依然能在父亲心目中维持最得宠的地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他对霜降道,同时仍全力警诫父亲。

“霜降。”

“双将?好家伙,我们家一个将就够我们受了!”他似恭维似挑衅,朝父亲一呲呲嘴。

“霜降是个节气。”她答。脸上的红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缩了下颏,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父亲沉默得像铁,手捺在什么东西上。

“你还不滚?”老头声音竟十分地柔。

“那钱呐?爸,您要不给钱,六嫂再来,我就叫门口警卫押她出去!……”

一声金属撞击,霜降惊得喝一口风。程司令嘴抿得不见了嘴唇:一把手枪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头,大江早没了影。

“你也走。”程司令低声对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着离开那间书房。

楼梯口,大江坐在楼梯扶栏上,见了霜降他顺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会被马上轰出来。你当他不敢开枪?

他年轻时,好些人险些被他毙掉。要不是我腿快反应快,他早毙过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枪?”霜降问。

“你当那是玩具?老爷子要是玩原子弹,那也准是真原子弹!”他笑了。他这祥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撑得唇很饱满。

关于老将军的过去,有许多不分褒贬的传奇。将军二十岁已做了营长,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弹,引起坏疽,当时最简单的办法是截肢。他已高烧得昏迷、却在军医向他下锯子时拔出枪,嚷嚷谁敢断他腿他就断谁的命。大军进城后,他便装徒步,检查军风纪。见一位中级军官坐了辆人力车,很适宜悠然的样子。军规制止军人若军服乘人力车,将军大喝,让他滚下来。军官见他不过糟老头一个,连腔都懒得开。将军那回真开了火。至于他何故枪击他器重的那个大学生秘书,是因为他发现自已妻子生出活脱脱的小秘书来。当那位秘书被辞退调任时,走进程司令书房,准备缴出全部保险柜钥匙。紧张和愧疚使他忘记了将军的规诫;无论谁从背后接近他都必须在五尺开外立定,同时嘹亮地喊出一声:“报告!”若否,将军便有理由朝身后开枪,当刺客处置。因此秘书挨了颗枪子。被打断肋骨,引起脾脏出血的秘书替将军证明,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走火事件。

大江从楼梯扶栏上跳下来,问霜降:“老爷子是下是在教你书法?他有好几个女弟子……”

霜降说她哪有工夫学书法,她不过偶然在“首长”房里待了那一小会儿。大江嘻哈着说,你羞啦?这有什么关系?哪个老头子不喜欢漂亮小姑娘!我老了,才不教小姑娘书法;教游泳!他笑得无耻,所以人看出他心里并没有无耻。

霜降惦记着到幼儿园接孩子,快快离开了。大江却在身后叫:“唉,别走,聊会儿啊!我讲话放肆惯了,你别在意!”

霜降笑笑,太阳刺得她眼眯起来。

“jiāo个朋友!”他伸手,她不懂他意思,“握手都不愿?”她这才将自己的手迎上去。手心碰手心时,她感到他的微妙的揉搓、那揉搓中微妙的表达。

“想不想跳舞?”大江问,“星期六晚上,有空吗?”

“我不会跳。”

“教你啊。”

“我笨死了。”

“教你这样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说。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挑逗。

“星期六。穿漂亮点。在北京饭店。你住哪儿?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去……哦不行,差点忘了,星期六白天我得去参加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的访问活动。你自己直接到北京饭店。我在门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没定。”

“记住:八点整。我顶头疼女人迟到。”

晚饭前,程司令领着全体孙儿孙女游泳,小保姆们当然也得陪着下水。东旗绷着脸不停地游,忽然对小保姆们吼:“谁笑得那么làng?犯贱!”

程司令在水里最多待半小时。他一上岸,晒得汗淋淋的警卫员马上举着毛巾浴衣等在阶梯口。待将军穿好浴衣,他跑步到厨房吩咐摆晚饭。

晚饭总是十分丰盛,一般是一个荤两个半荤和一个素,还有个jīng细的汤。除此之外,每个儿女都有自己一个风味菜.这便是务家小保姆的职责了。这盘风味菜是绝对专属的、私有的,绝对不兴分享甚至老将军也尊重这私有权,从不去碰那些盘子,同时也没有哪个儿女主动邀请父亲。没人认为这局面滑稽或尴尬。东旗离了婚从婆家搬回后,偶尔也参加晚餐,常常是一顿饭她要换三张桌子。筷子到处侵略。老将军有时会吼:“什么作风,东旗?多吃多占!”东旗回嘴:“我给钱呗。诸位报个价怎么样?……

唉哟,这菜是人吃的嘛?吃一口我得后悔大半辈子!”正因为各家一盘风味菜,小保姆们被迫阅读种类繁多的烹饪书籍;有些刚从农村来时几乎目不识丁,为读懂菜谱,她们装备了全套学习用具:纸、笔、字典。做晚饭的qíng景十分有趣,七个小保姆站在大厨房里各忙各的。厨房在院子另一端,与佣人、警卫、司机的住房连成一排。烹饪时若急需任何原材料,哪怕一根葱半头蒜,她们都必须小跑着穿过整个院子,到客厅的冰箱去取。霜降刚进这院就发现贮食品的所有冰箱没被搁在厨房、而全被搁在大客厅里,因为客厅的电费是由全家负担。客厅里七八个冰箱同时工作着,轰鸣不亚于一个机械车间。因此无人在客厅会客,除了老将军有个初学提琴的孙女在里面练琴。只有在那里面练,那锥心刺骨的嗓音才能彻底被抵销而不至于折磨院里人的神经。幸运的是这院里没人懂音乐,因此没人在意她在那种地方练琴练得完全走了调。

晚餐若人员到齐,那个摆四张餐桌的餐室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孩儿妈背了个绰号叫“航空母亲”,院外人把是不是她生养的都算在了她头上。来晚的若挤不上桌,便会大发牢骚,抱怨到老将军“啪”地一声拍案或吼出一句粗野不堪入耳的话才太平。霜降弄不清这些儿女们除了惧怕父亲是否还对他有其他qíng感,比如尊秉爱戴等等。有回老将军刚离开饭厅,某个儿子便说起老爷子最近脾气见大,是不是血压高扛去了;某个女儿接上话说:但愿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永远健康着,不然咱们就得自己去找房子,没准得去上那种冬天冻屁股的公共厕所;又有人补允:也没地方吃免费好伙食了,捞不着坐大“本茨”了。

晚上十点这院子准时熄灯,老将军总在熄灯后亲自巡视,若有一线光明残存,他就骂。

熄灯半小时后,院里会再次出现灯光。老将军的睡眠准得像钟表,并且只要他睡着,很难有东西弄醒他。当年他妻子或许正是在他睡着时发生了与那位年轻秘书的长长一段qíng爱故事;在他狮吼虎啸的鼾声庇护下,他们开始了眉目传qíng、山盟海誓,萌发了私奔和qíng杀的念头,希望过,绝望过,直到十月怀胎完成了那个非程姓的孩子的整个孕育过程。

老将军睡去后,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开始。他们在这时间约客人来聚会,在这时间观赏各处搜集来的录影带,在这时间痛痛快快聊些下流笑话同时开麻将局。他们甚至自己下厨房弄吃的,或自己开了车穿过整个城到东单夜宵店买吃的。到了夜间十一点,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异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样易怒、慵懒,相互间难以容忍。一种怪诞的活力在城市渐渐归于寂籁时滋生于这个院子。霜降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与白天是同一副躯壳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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