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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亚当也是夏娃_严歌苓【完结】(11)

“你还在服避孕药吗?”我说是的。

他放心他说在结婚后先阅人过一年日子,过顺了,再做孩子的计划。这是他押送我去医生那里请他给我合适的避孕药的原因。他说另一个原因他必须对我jiāo代,就是他一直吃抗抑郁症的药,直吃到遇见我。我打听过是什么使他得了抑郁症。他说周围的不少人都在吃抗抑郁症的药,因此他怀疑他也有这个需要。我倒没发现他苦闷,我把这点告诉他了。他的回答很有说服力:“我必须把苦闷控制在苗头的阶段。”

“你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很好的做妻子的料。”他我说:“谢谢。”他说:“别客气。”我一直想问他是不是很爱我,但我又一想,算了。我总是这样想,算了。我们都是非常负责任的人,有足够的好感和善意,我们会过得不错。如果没有菲比和亚当,如果也没有M,我们的前景真的会相当不错。律师轻声打着呼噜。他就这点好,一切都有分寸,都在比例之内,连睡着了都是分寸很好的。

在亚当出门期问,我请劳拉来串门。劳拉的中国名字我忘了。她对我和亚当又搞到一块的事实不加追究。她认为亚当那么富有,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像我这样慢慢敲他一笔再离开。我和她坐在便餐室闲扯,菲比不时把她的娃娃衣服剥下来,让我再替它们穿上去。菲比有十来个这样的时装娃娃,头发也可以拆开,不断给它们换发型。菲比要我把娃娃甲的衣服给娃娃乙穿,依次轮替。她摸到一个娃娃穿上了另一个娃娃的衣裙,便会有一刹那的惊喜,长长叹一口气,眉毛向上扬起。然后她又跑到劳拉那儿,请劳拉做同一件事。劳拉做了一会儿就开始偷懒。她觉得和这个无法沟通的孩子每天这样相处,比较腻味。但她知道,要好好敲亚当一笔,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看你对她挺无所谓的。”劳拉说,下巴指指菲比。我笑笑。

“她越长越像你。”

“是吧?”我说,“菲比比我好看多了。其实菲比很聪明。你知道海伦?凯勒吗?要是能找到那样的好老师,菲比会是第二个海伦。这样的孩子内心都特别丰富,你看她的表qíng——你看哪个孩子的表qíng像菲比这么内向、成熟……”我也老王卖瓜起来,却马上意识到我说服不了劳拉。我说服不了任何人。菲比没剩下多少健全了,劳拉对她的怜悯中明显掺了嫌弃。这个自己和自己永远捉迷藏的菲比,她的存活赖以人们对她的忍受。她在我和劳拉之间重复地来回跑,渐渐发出一股令人难堪的气味。

我把菲比赶紧抱进浴室。近五岁的菲比个头不小,已很难买到尺寸合适的尿布。劳拉恶心地微微龇牙咧嘴。

“怎么还不会用马桶?你该训练她用马桶啊!”

我说这不是菲比的错:我应该按钟点领她去坐马桶。我手脚极其麻利,很快把菲比冲洗gān净,又从毛巾柜里取出一条消过毒的浴巾,裹在菲比身上。黑色大理石的浴室地面上,用过的浴巾五颜六色扔了一地。菲比一般每天要用十来条浴巾,每条浴巾都必须绝对无菌,否则她会过敏。我不知道菲比过敏起来会是什么样,但我对此毫无好奇心。因此我只能这样陪着她麻烦百出地活下去。

劳拉靠在浴室门口,脸上还是那个轻微的龇牙咧嘴。她已感到敲亚当一笔不是那么好敲的,或许是亚当在敲我一笔都难说。这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样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看着我手忙脚乱,汗也从鼻头上冒出来。劳拉心里已有了总结:我这口饭不好吃,偌大个美国,原来哪里也找不到一口好吃的饭。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劳拉问。

我触到菲比的肋骨,她笑起来,两腿蹬动。这动作若发生在不满周岁的婴儿身上,是得体可爱的。我随着菲比笑着,任她两只脚踹在我腹上,胸上。我尽量使它成为一件有趣的事,尤其在劳拉认为我其实挺受罪、为我愤愤不平的这一刻。她和她丈夫的不富足,他们从牙fèng里抠出买房的钱,吃减价jī蛋喝过期牛奶,等等,这一切,同此刻的我相比,仍是优越,劳拉和我所有的女熟人一样,一旦感到自己的不如意便去找个比她境遇更坏的人来,这人的惨状总会给她一番难得的好心qíng,在美国我常常这样使女熟人们获得好心qíng。我曾有一度使她们心qíng不好,那是五年前,她们头次看见亚当的这所大屋,以及屋中大腹便便的我。

劳拉还靠在浴室门口,两个胳膊jiāo叉在胸前。她看着我一块一块地从地上抬起浴巾,扔进洗衣筐,又去处理菲比沉甸甸的污秽尿布。突然想起刚才忘了在菲比两腿问扑粉,于是搁下手里的活去解那些半分钟之前才扣上的纽扣。劳拉说:“你够利索的,手脚那么快,我看着都头晕。”

她又说:“那时你跟M,怎么没要个孩子?”我笑笑。她的心qíng真好啊。

“我和M还常常碰头。”我突然说,我gān吗和M还常常碰头?是他需要我还是我需要他?我gān吗跟这女人说这个?我仔仔细细在菲比两腿间扑粉,把她翻过去、倒过来。菲比喜欢粉的清凉感觉,一动不动了,脸呆下来,全神贯注地享受。这期间劳拉在说M新夫人的坏话,说M常常有种受够了的眼神。劳拉是想让我的心qíng也好一下。我不信她的话,但我爱听它。我的心qíng确实为此好了一下。

劳拉走后我想到每晚九点跟律师通电话的约定。“你好吗?”我说。

“还好。我今天想到过你,两次。一次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一次是在下班的路上。”

“我也想念你。”

“你忘了带维他命,亲爱的。”我打了个哈欠,错过一句回答。“今天的午餐够呛,”律师又说,“火jī胸ròu的三明治和面条jī汤都差劲,火jī上涂了一大层沙拉油,汤咸得恐怖。”他没太大火气,但指控完全成立,“我原来打算吃那家墨西哥馆子,但墨西哥饭卡路里比较高。我爱吃卡路里高的食品,这个倾向不好。”

“对,这个倾向不好。”

“你不问问这几天我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噢,你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哪个案子?“你简直不能相信,我的宝贝儿,一点进展也没有。”

“真不能相信。”究竟是哪个案子?

“你想好蜜月到哪里度了吗?去我父母那里还是去欧洲?去哪里都要好好计划。别忘了,我们离婚礼只有半年了。”

“随你便。去欧洲不错,不过去你父母家也蛮好。”

律师有条有理分析去欧洲和去他父母家的利弊,我不断地拂开菲比摸到我嘴唇上的手,她听不见,但她知道我在做一件把她撇在局外的事。她不喜欢我做这类事。她开始揪我头发,因为她知道只要拿起这个叫做电话的玩意儿,她就会被撇下相当长的时间。我拿下巴夹着电话,一只手将菲比抱起,送到她的chuáng上。我把她脑袋轻轻按在枕头上,然后去捻她柔软yù化的耳垂。这是我发明的十几种催眠术中奏效较快的,一个失聪失明的孩子最难办的是哄她睡觉。律师仍在电话里讲着半年后的蜜月。我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真的?”“哦,好极了!”“太诱人了!”

菲比第四次挣脱我,坐起身,摸索着过来抓我的电话。我对着话筒说:“我正在起糙一份文件,明天一早要用……”菲比两手死扯住电话,命也不要地往她怀里拉。“我明天再和你通话……”

“你说什么?”

他和我的声音都给菲比扯得忽大忽小。“我说明天……”

电话被我用力一挣,敲在我身后的墙上,菲比全部体重都吊在电话上,这一来便向后四仰八叉地跌到地上去。电话筒里的律师给我撞在墙上撞得不轻,语气有些光火。

“你那边到底在发生什么?”

菲比的号啕和他的质问同时发生。我撂了电话就会抱菲比,马上又想起律师在电话里刚给我一撞,再来这一撂,下面的qíng形可能对我不利。果然,他来了句“cao”。他只有在高速公路上碰到堵车或蛮横超车的人才用这类痛快辞令。我忙把掌心捂在话筒上。要不怎么办?我总不能去捂菲比的嘴。

“cao,你那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律师语气里还剩50%的冷静。

我连忙道歉,说女同事的孩子在哭。我没意识到我的手仍然捂在话筒上,把我自己的声音捂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不说话?哈罗!……到底见的什么鬼?”我这才挪开捂话筒的手。

“对不起,亲爱的……”我的嘴甜起来。不遇到这么紧急的qíng况,我肯定为此类恋爱用语起一身jī皮疙瘩。“实在对不起!”

“我以为你正在起糙文件!哪来的见鬼的孩子?”律师的冷静恢复了。他那能够治罪能够赦免的冷静。我感觉自己在被告席上冷汗淋漓、面色如土,面对如此的冷静,我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完了。

“不是……不是……”“不是什么?”

菲比委屈冲天,身子直打挺,哭声爬上更高的调门。她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哭声,这越发使她委屈,令她疯狂,菲比的哭声可怕起来。我完全给这石破天惊的哭喊震住了。律师似乎也给菲比震得目瞪口呆。我打赌他从没听过这样嘹亮的、完全没有潜在语词的、非人的哭声。

半晌,我听他惊叹一句:“我的天!”不过我可能听错了,他也许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叹服这哭声的不同寻常。它的纯粹的悲愤,纯粹的委屈、恐惧,它超越言语表达的一切表达,使它成为哭的抽象。因而它把它应含的所有意义变得全无意义,全无具体意义,成了啼哭自身。我发誓没人听过比它更纯粹的啼哭,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绝望、悲惨的啼哭。这哭声要把菲比撕成碎片,要么就是菲比把这哭声撕成碎片——似乎只能有这两个结局。

我的喃喃低语又来了。我把仿佛正在碎裂的菲比捧起,把她泪汗jiāo加的小脸贴在胸口。电话和律师一块被撇在一旁,我只是用那些我和菲比之间的语言悄悄劝慰这个孩子。她听不见这语言,她的理解力直接接收它。

话筒里沙沙沙的声音当然是律师逻辑缜密的追问。但我不去理会它。我只是想着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让菲比把这巨大而抽象的不幸感发泄出来。我得让她好好发泄,她有这权力。我得给她的发泄以出路。我抱着哭得抽搐的菲比,世上其余的事都是扯淡,都没有一盎司的重要xing。我知道律师会跟我没完,他还在电话里条条在理头头是道地追审着我,他一定冷静得要命,冷静得yīn森。他冷静的质问成了听筒里沙沙沙的细小噪音,奇怪的是,它听上去不冷静,而是歇斯底里。

“……你必须给我解释——你为什么说谎?”我说:“我马上给你打回来。”

他以结冰的嗓音说:“不,别挂断我。我请你立刻解释。我有资格请求你吗?”

“你有。”我gān巴巴地说。“那么我请求你立刻解释。”彻底缴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师是个蛮好的丈夫人选,缺乏弱点,绝无大毛病,收入可观。我口气很甜很糯,真像专门给男人亏吃的那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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