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24)

  等少勇做完好事,她冷着脸说:“我和你,就是这一回了。”

  少勇以为她不过是说气头上的话,想给她几天工夫把气性过去,再回来和她说正经话。他走的时候天已大亮,葡萄还赤着身体坐在泥土地上。他说:“还不快穿上,人来了!”他一副逗耍的口气。她根本没听见,就像真给糟蹋了一场。

  就在孙少勇乘夜里的火车往史屯去的时候,河滩上的刑场上全是灯火。当然孙少勇不可能看见,他乘的火车不经过那里。史屯的人也没看见。周围五十个村子,没一个人看见这副繁华夜景。连侏儒们也错过了这个灯火大出殡。这天白天响了一天的锣,铁皮喇叭也叫喊了一天,没喊出一个人去河滩上认领尸体。周围村子和城里的死囚家属在白天都不愿和死囚有关系,谁也不想做敌人的亲眷。夜里十二点之后,他们提着灯笼陆续来了。有的一家来了两辈人,有的人家四世同堂地来了。

  假如这时有一个人走到坡上,站在侏儒们早晨站的地方,这人会看见无数灯笼从河岸坡地的路上移动下来,弯弯曲曲,延绵不断,移到河谷底。慢慢地,灯火把河谷涨满,向上漫去。没有哭的,老的、少的、中壮年的都一声不吭地用灯笼去每一个脸上照。才一天,这些熟脸都隔了一百年似的,看着那样远,那样不近人情的冷漠。有年少的认出了父亲,刚要哭就被喝住。

  假如站在坡头上的这人耳朵特别灵,他能听见灯火深处偶尔会有两句悄悄话。“……钢笔还插着,没叫没收哩!”“看看留下信没有?”“妈看一眼行了,咱得埋呀!……”“……少半拉脑袋会中?还是找找吧?”“那能找着?还不打碎了?”“不中,得找。反革命也不能就半拉脑袋!”

  “……”

  假如这人耐得住河上结成饼子的蚊虫小咬,他能一直看见灯火明到鸡啼,河下游天空上的启明星也暗下去。人们就在河滩上刨出几百个坑来,把使他们蒙羞受辱并将要连累他们一生的亲人们草草埋葬了。

  天亮之前,这场灯火辉煌的丧葬结束了。

  假如有这么一个人恰恰在这天夜里上到坡头,看见了这个景观,那么这个灯火大殡葬就不会完全漏在史外。

  要过很多年,这个地方才有人敢来。那个时候日本人年年来欣赏这一带的牡丹,于是有人把河滩开发出来,种成牡丹园。到那时,假如这天夜里看见灯火大殡葬的旁观者还活着,他会看到拖拉机在干涸的河上开动,把几百座荒坟犁平。

  这天省医院的主刀大夫孙少勇刚上班,走到窗边去开窗透气,看见大门口坐着葡萄。孙少勇上班一向从侧门进来,所以和葡萄错过了。他想这生坯子气性够长的,三个月才过去。这时都秋凉了。他刚想叫她,她抬起头来。她知道这是他的窗哩。他做个手势叫她上来。她摇摇头。他看她站起身,朝他走近两步。她走路不像过去那样带劲,有一点儿蠢。他笑笑,说:“你在那儿喝冷风啊?上来吧?”

  “你下来!”葡萄说。

  “我这就要进手术室了。”

  她不说什么,又走回去,坐在传达室门外的台阶上。她背后看着更蠢些。

  “我两小时就出来。你等着?”

  她使劲点头。

  可等他一小时零四十五分做完手术跑到楼下,哪儿也不见葡萄了。他问了问传达室的收发员,都说没注意。他看看表,下面还有个小手术,只好回去。葡萄保不准去街上耍了。他第二趟下楼,还是不见葡萄,心里有些恼她了:生坯子就是生坯子,凡事都不能和她理论。

  过了三天,是个礼拜日,孙少勇突然想起葡萄蠢里蠢气的步子来。亏你还是医学院毕业的:你没看出那是怀孕了吗?

  孙少勇到史屯时天刚黑,让一场雨浇得里外透湿。他是从陆军医院找了辆熟人的吉普车把他送来的,司机到了史屯街上就得赶回城。没走两步,天下起大雨来,他想上街上的谁家借把伞,又不愿人看到他回来,就挺着让雨淋。葡萄家的门没锁,他一路喊着就进去了。他跑进葡萄作堂屋的窑洞,不见她人,不过灯是点上的。他脱下当外衣穿的旧军装,泡透了雨有三斤重。他往织布机前的凳子上一坐,看葡萄正织一块白底蓝条的布。是织的褥单。没坐一分钟,他站起来,朝隔壁的窑走。一边走一边叫唤:“葡萄!看你跟我躲猫儿!……”他听见自己的话音都喜得打呵呵。

  葡萄睡觉的窑洞也空着。

  厨房和磨棚都没葡萄。老驴看看他,站累了似的,换换蹄子,接着嚼草。

  等他再回到堂屋时,发现葡萄正坐在织布机前换梭子。

  他说:“咦,刚去哪儿了?”

  她看看他,脸是冷的,眼睛生得像她刚刚给买进孙家。她说:我能去哪儿。她站起来,弹弹身上的纱头。

  “出去了?”

  “嗯。”

  他看看她,没泥没水的,不像刚从外面回来。但他明明是哪儿都找遍了,也没见她影子。他上去搂她,她身子一让。

  “就是那次怀上的?”他还是喜呵呵的,“看你还理不理我,不理我你儿子没爹了。”他又上去搂她。

  “说啥呢?”葡萄的身子再一次从他怀里绕出去,“怀啥怀?”她眼睛更生更硬。

  “你逗我吧,我识逗。”他笑嘻嘻的,不和小娃一般见识的样子,“你说,星期四早上为啥来找我?你是不是来告诉我:我要做爹了?”

  “是又咋着?”

  “是你明天就跟我回去。”

  她不说话,就瞪眼看着他,好像她想听的话他还没说出来,她等着。

  “咱有两间房,生下孩子,也够住。我算了算,从那回到现在,这孩子有一百来天了。一路上我在想,是个闺女,就叫进,是个儿子,就叫挺。现在兴单名儿。”

  她还是没话,还是等他往她想听的那句上说。

  他一身湿衣服,到这会儿才觉出凉来。他说:“给我拿块手巾去,看我湿的。”

  葡萄这时开口了,她说:“孙少勇,你做梦,我啥也没怀上,就是怀上了也不是你的。”

  少勇一下子傻了。

  “走吧。”

  “葡萄,二哥哪儿得罪你了,你怄这么大气?”

  “你就认准我怀上了?”

  “我是医生。”

  “那你能认准我怀上的就是你的?你能和我快活别人就不能?我守寡八年了,闲着也是闲着。”

  孙少勇来了气性。浇一场大雨,到了她这儿让她满口丑话浇得更狠。他负气地拎起又冷又沉的湿衣裳,往身上一套,就要走。葡萄把一把千缝百衲的油布伞扔在他脚边。

  “葡萄,你心可真硬。”

  “赶上你硬?”

  一听她就还是为孙怀清的事不饶他。他走回史屯街上,雨下得家家关门闭户,灯都不点。他走到街上的小客店,好歹是个干燥地方。不过他一夜没睡成觉,臭虫、跳蚤咬得他两手忙不过来地抓搔。还有满肚子心事,也不停地咬他。下半夜他干脆不睡了,敲开掌柜的门,跟他买了两包烟一瓶烧酒,抽着喝着,等天明雨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