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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29)

  可驴一再抬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没力气站起来,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处了十几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时候就喂它。后来它上了岁数,她把草铡得细细的,料拌得匀匀的。再后来它不咋拉得动车了,她就只让它拉拉磨。

  冬喜说:“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冬喜娘说:“弄它回去干啥?就在这儿杀杀,落点儿肉吧。驴肉卖到街上馆子里,皮再剥剥,卖给药房,你还挣俩钱。要不明天早上它死了,肉也没人要了。冬喜,去借把刀来。”

  冬喜和葡萄对个眼神,葡萄点点头。冬喜刚要出门,老驴却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过一会儿,它踏动一下蹄子。葡萄说:“咱能走哩。”

  葡萄把老驴牵着,走柿子树下过。老驴停下来,拽扯过一把嫩草,慢慢嚼上了。葡萄在一边看着,拍拍它背,摸摸它脖子。月光特亮,把柿子树照得一片花斑。老驴又扯下几口草,老汉似的慢慢嚼,一根口水流出来。它嚼得没啥好滋味,只管一口一口地嚼。

  回到家,葡萄看老驴嘴角不断线地淌口水,眼睛也无神了。她怕老驴夜里死了,就披上被单坐在它旁边。老驴卧在她脚边,耳朵一抖一抖。下半夜时,二大从窖子里上来,一看驴的样子便说:“别等它死了,赶紧得杀。”

  葡萄说:“再等等。”

  “高低还值俩肉钱。我杀过驴,你拿刀去。”

  “只有菜刀。”

  “菜刀也中。”

  葡萄手摸着老驴的长脸:“爹,不差这一会儿。明儿一早杀吧。”

  孙二大不说话了,叹口气。

  她看着他离去的脊背说:“我看着它,不中我喊你起来杀。”

  老驴的尾巴动了动,眼毛湿漉漉的。她困得很,前一夜没睡踏实,惦记清早起来送挺上路。这时她披着被单坐着,一会儿额头就垂在膝头了。她是叫奶给涨醒的。两个奶涨得像两块河滩上的卵石,衣服全湿了,结成鞋疙疤似的厚厚的、硬硬的一块,磨在两个让挺吸得又圆又大的奶头上。挺把她的奶头吸掉了外皮似的,只剩里头圆圆嫩嫩的肉,现在碰在让奶汁浆硬的衣服上生疼。

  突然她发现身边没有老驴了。她一下子站起来,看看大门。门锁得好好的。天色是早上四点的天色,老驴会从这么深的窑院翻墙飞出去?

  她又醒了一会儿瞌睡,才听见磨棚里有响动。走到磨棚门口,她见老驴正慢慢围着磨道走。三十几年,它记得最熟的路是这没头没尾的路,是它给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还不是一堆驴肉,它还知道自己该干啥活,别把它杀了给驴肉店送去。她和这老牲口处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像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样:在她答应天亮杀它的时候,它明白再没人护着它了。

  葡萄一声不吱地抱住老驴的脖子。老驴觉着她热乎乎的眼泪流进它的毛皮里。它低着头,呼呼地撑大鼻孔喘气。

  老驴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妇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当年土改工作队女队长保的大媒,嫁给了一个残疾的解放军转业军人。她丈夫在军队当首长的伙夫,受伤瘸了一条腿,转业到县粮食局当副科长,两个月前给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里,穷,也得不到“英雄寡妇”的救济金和奖状,所以她带着给公家开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种地来了。他们把城里的家当卖了卖,在离葡萄家不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窑。

  村里的学生们头一天就围着瘸子看。不久便用废纸扎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游行。还趴在窑院的拦马墙上,往下头院子里扔泥蛋子、石头,一会儿喊一声:“打倒瘸老虎!”

  村里的人们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称一斤盐,供销社的售货员也说:“打不起酱油哇?装的!贪污那么多钱会打不起酱油,光吃盐?”

  瘸老虎连自己媳妇也不敢惹,让他挑水,他瘸回来水洒了一半。李秀梅说:“你不会找一边高一边低的路走,那你不就两腿找齐了?!”

  葡萄和他在井边碰上,对他说:“咱这儿井深,不会摇辘轳把打水可累着哩。”

  他吃一惊,心想到村里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和他这样家常地说说话。他说:“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这儿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说得对呀,因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么大了。他看着井底深处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盖大的脸。那脸笑了笑。他听李秀梅说到过葡萄的混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说:“看你打水老费气,叫我给你摇吧。”

  她把瘸老虎往边上一挤,一气猛摇,脸红得成了个熟桃子。她一面摇一面还和他说话。

  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他想,就我这样。他口上说:“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霉蛋起的名。”

  “谁倒霉了?”

  “咳,谁碰上谁倒霉呗。弄个百十块钱,应应急,想着一有钱就还上公家。赶上打老虎了,说你贪污,要当老虎打。有人跳楼、上吊、卧轨,天天有自杀的。”

  葡萄把水绞上来了。自杀,也就是寻短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里打来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吗?她说:“咱这儿前两年也自杀了好几个。”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个投井了。要不咱村还不缺井呢。她一投井,农会就把它填了填。”

  “谁呀?”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儿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做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儿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呵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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