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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37)

  “我不是来视察的。”丁首长说,“我去城里开会,路过这儿,想来‘还债’。”

  蔡琥珀到底见过世面,一点不慌地说:“借恶霸地主的钱,那能叫欠债?那是提前土改呗!”

  丁首长愣住了。他看看葡萄,说:“你爹给划成恶霸了?谁给划的?”

  不等葡萄吭声,蔡琥珀说:“全史屯的人个个同意,把孙怀清划定成地主恶霸。”

  “不对吧?他一九三几年的时候,还给红军偷运过一批盐呢。”

  “有证据吗?”

  丁首长有些恼地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当几百人审我一个专区书记吗?

  “孙怀清现在人在哪里?”丁书记问道,脸沉得又黑又长。

  “一九五○年夏天给镇压了。”

  丁书记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他笑笑:“那我这债算赖掉了。”

  农业社社长史冬喜这时也赶来了,在人群里听了最后这段对话,走上来和丁书记握了手,讲了讲春耕形势和社员的政治教育情况。然后他把孙怀清的大儿子孙少隽怎样劫持斗争会场上的地主老子讲述了一遍。丁书记慢慢点着头。临上轿车前,他把王葡萄叫到跟前,轻声说:“没人为难你吧?”

  葡萄笑了,想,谁敢为难葡萄,葡萄不为难别人就算不赖。

  丁书记看着她的笑,有些迷怔。她的笑可真叫笑,不知天下有愁字,什么事敢愁她?

  多年后史屯人一说就说拖拉机是和蝗虫一块儿来的。其实拖拉机来时是春天,蝗虫是夏天来的。春耕时天刚亮就听见什么马达“轰轰轰”闹人。有个老人对他儿子说:“快跑,坦克来了!”他是惟一见过坦克的人。

  等到下地钟声打响,史屯人跑出来,看见一台红颜色的东西停在地头上。史冬喜站在旁边,笑着喊:“看看社会主义咋样?以后都使拖拉机了!老牛都杀杀吃肉吧!”

  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子,穿蓝衣戴蓝帽,谁上去摸拖拉机他就训谁:“瞎摸啥?给摸脏了!”

  大家赶紧把手缩回去。看看也确实不敢摸,拖拉机一身红,头上脸上系着红绸绣球,跟刚嫁到史屯来似的。谁敢瞎摸一个新媳妇呢?不一会儿,大家失望了,因为拖拉机不是嫁来的,就像在戏台上一样,漂漂亮亮走个圆场就回去。史冬喜的话叫“示范”。他告诉大家,这是乡里买的头一台拖拉机,准备给最先成立的高级社优先使用。

  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又呵斥了几个凑近抽烟的老头儿,说拖拉机让他们弄爆炸了他们得赔。老头儿们赶紧往后退,一边在鞋上磕出烟草。他们说拖拉机看着恁排场,恁闹人,咋恁娇呢。

  人们蹲在田边上,看拖拉机在地里开了几趟,地全犁妥了。

  冬喜坐在驾驶室里,对大家说苏联老大哥早就到达社会主义了,都把牛宰宰,煮成土豆烧牛肉了,种地就使这,手转转方向盘就中。

  拖拉机犁了一块地,开跑了。史屯的人就常常把拖拉机说给牲口听,碰上骡子、马、牛不听话,他们就一边甩鞭子一边说:“你再闹性子拖拉机可来啦!拖拉机一来,就把你杀杀,煮土豆烧牛肉吃。”

  伍

  春耕罢了,史屯和魏坡等五个初级社合并成一个高级社,也没再见上拖拉机。

  高级社成立后,不叫种油菜、花生、芝麻了,一律种粮食。史屯人这天锄了一上午麦,都回家歇晌,听谁打起钟来,人们就想,高级社可真高级,歇晌都不叫你安生。刚想再赖一会儿,听见锣声鼓声全响起来。过一分钟就听见人呼喊了。也听不清喊什么,只觉着喊声可吓人。

  人们跑出窑洞,在离地面三丈深的天井窑院里,就看见天阴下来。刚才白亮的阳光给遮没了,空气里有股草腥味。等他们跑上窑院的台阶,听见沙沙沙的响声。

  他们跑到外面,都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蝗虫,飞沙走石一样从天边卷过来。密密麻麻的虫们织成一片巨大的阴暗,罩在史屯上方。

  所有人都拿着笤帚、柳条把子、桐树把子往地里跑。都想跑过蝗虫。还是没跑过,只听头顶“沙沙沙”的一片声响,阴天过去,阳光出来了,蝗虫已全落在麦地里。人的吼叫,狗的嘶喊都遮不住那“沙沙沙”的声音。无数蝗虫一齐咬嚼在鲜嫩充浆的麦穗上,“沙沙沙”,听着叫人毛发倒竖。

  人们赶到时,麦地已矮了一截。人们开始喊叫,一边又扑又打。全村几百条狗一动不动,看着人们手脚都乱了,两眼的眼神也乱了,它们从来没见过人会这样迷乱、伤心地跳舞。

  坡池边上放着的牛和骡子也停下了饮水、吃草,看着秃了的田野里,大人小人男人女人头发飞散,衣衫零乱,挥着树枝、笤帚,它们没料到人也会号叫得这样凄惨。

  被虫嘴啃秃的地里铺满一层虫尸。蝗虫又大又肥,鼓着胀饱的肚子。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自语:民国二十一年的虫灾大呀,可也没见恁多虫。年轻人们从未见过这阵势,蝗虫砸在脸上头上生疼。有人说:“奶奶的,这是美国蝗虫,是帝国主义放出来的。”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年的美国蝗虫恶着哩,嘴一张能咬小孩子的小拇指。后来人们也都记得那次虫灾的味道,和后人们说:美国蝗虫可好吃,肥着哩。

  当下人们都傻了,看着拍死的一地虫尸。起来一阵风,把折断的虫翅扬起,漫天透亮的虫翅在太阳光里飞得五光十色。

  等人们愣怔过来,史屯上千只鸡冲进地里,张着双翅,低低地擦着地皮俯冲过来。人们一想,这会中?麦子进了虫肚子,虫再进鸡肚里,人可啥也没落下。他们抓起刚才拍虫的家伙,横扫竖打,鸡“咯咯咯”地惊叫,飞到柿树上、枣树上,一片榆树林子一眨眼落满了鸡。

  男女老少用簸箕、草帽、篮子把蝗虫装起来,兜回家去。黄昏时,家家院子里一股浓香,都在焙蝗虫吃。葡萄听二大说过要怎样焙才好吃。她把一帽兜蝗虫倒在箩里,先箩掉碎了的虫翅、残了的虫爪,不把这些箩出去。一见火它们先焦,吃着会有煳烟气。葡萄正箩着,花狗叫了两声,跑到门口去摇尾巴。葡萄问:“秀梅呀?”

  李秀梅从半掩的门探进身子,问道:“我没做过这虫,你会做不会?”

  葡萄叫她进来。李秀梅用张烂报纸兜着一堆蝗虫,走下台阶来。她头上一块烂头巾遮到额下,不看仔细以为她是做婆子的人了。葡萄知道她家孩子多,又都小,丈夫少半截腿,管不上大用,连烧的都不够。每回葡萄和媳妇们结伴去十里外的小火车站偷炭渣,李秀梅都脱不开身。

  李秀梅学葡萄把蝗虫箩干净,葡萄叫她倒在一口铁锅里,她一块儿焙了。葡萄用炭渣火把锅匀匀地烘热,再铺些大粒子盐进去,把蝗虫铺在盐上面,然后就慢慢地转那铁锅。火小了,她拿根吹火棍吹两下。李秀梅在一边看得出神,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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