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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63)

  朴同志有天晚上开会回来,她给他开大门。那天他忘了带手电,步子滑了一下,从台阶上摔下去。她给他敷药时他说要在门上装个灯就好了。

  “装啥灯?反正你们又耽不长。”

  “谁说我们耽不长?”

  “我说。”

  “你为什么说我们耽不长?”他有点和孩子胡逗的样子,看着她笑。

  “谁都耽不长。”她想说给他听过去十四军来了,驻下了,后来又走了。八路军来了,也走了。土改队住了一年,还是个走。过去这儿来过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学生,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谁耽长了?你来了说他投敌,他来了说你汉奸,又是抗日货、又是日货大减价,末了,剩下的还是这个村,这些人,还做这些事:种地、赶集、逛会。有钱包扁食,没钱吃红薯。不过她没说。葡萄觉得自己现在心眼多了,不愿意把话给人说透,说透别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们这回可是要长耽。”朴同志说。

  “耽不长。”葡萄说,用旧布条把他腿包上,“你们不喜欢俺们这儿。俺们也不喜欢你们住长。”

  “你不欢迎我住这儿?”朴同志还逗她。

  “你们来,问过我们欢迎不欢迎了吗?”她眨着眼。她是特别耐逗的人,不动声色已经把对方逗了。

  朴同志当晚就把葡萄作为人物速写记在本子上了。朴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员一块儿锄麦,锄几下社员就把他们十几个工作队员劝到一边去,叫他们读报唱歌睡觉发呆,反正不愿看他们硬着腰板、直着胳膊腿锄地,看的人比干的人还受症。朴同志把本子带到地头上去写,跟锄地的人打听这家老汉那家闺女,把葡萄的底细全问了出来。连她十四岁那年守寡也打听得仔仔细细。他心里没法给葡萄这女子定型。她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说说话,可工作队忙死人,到深夜才开完会才回家。

  三个月之后,全公社开大会,几千人到了史屯小学校的操场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烂苇席,有的就坐在黄土地上。葡萄坐着自己的鞋,一针接一针地纳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梁、前胸,这不和十多年前一样?连人坐的东西都一样,还是鞋、烂席、黄土地。不一样的是台上的毛笔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来。

  被斗争的人是刘树根的媳妇。斗的是给十四军一个连长做姘头。刘树根媳妇暗藏了很多年,拉拢腐蚀了刘树根和生产队、大队许多男人。

  葡萄扯着手里的麻线,眼睛一下也不往刘树根媳妇身上扫。刘树根媳妇有啥看头?回回赶集都看。她眼睛盯在朴同志身上,朴同志的衣裳扣错了一个扣子,下摆一长一短。她听朴同志告诉她,他是个孤儿,也不是中国人。他的父母从外国到中国来抗日时把他养在中国老乡家的。后来他父母都打仗打死了。朴同志做啥事都乱七八糟,胡乱凑合,就是没有妈做给他看。她的挺长大了会不会拧毛巾、扣衣服?

  葡萄眼泪流出来了。朴同志隔在眼泪那一边眉眼也不清楚了。

  朴同志没发言,就站在一边看工作队其他人发言,又看史书记和社员代表发言。现在台上佝腰缩头站的不止一个刘树根媳妇了,还有贺镇一个老师,是右派,还是“漏划”。另外就是几个过去挨过斗争的地主、富农。他们已经多少次见这么大的场面,所以台下看他们,他们也看台下。因为他们知道下了台他们和台下的人又是互相问:“吃罢了?”“正做着呢。”

  最后上台的是史老舅。史老舅落后话太多,给他挂了坏分子的名号。

  朴同志的眼睛东看西看,漫不经心。他突然看见坐在台下不远处的葡萄。葡萄在流泪。他用眼睛问了她:“哭什么?”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后指指自己衣服前襟。

  朴同志盯着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滚着蓝底白花的边。葡萄的衣服再旧都合体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他脸红了,心里骂自己:你小子想哪儿去了?!

  会开完了,几千人在操场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黄土。这地方的黄土好啊,又细又软,天都遮黄了。所有的女工作队员都掏出粉红、粉黄、淡绿、淡蓝的小手绢捂住鼻子、嘴,只有朴同志傻愣愣地看着半天高的好黄土。他从来没见过这样遮天蔽日的黄土,黄土也像黄水一样长大潮,把人淹在里头。

  等他低下头,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的眼,还是用眼睛问她:你刚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里的问话,她说:“眼叫土迷了。”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诉你真心话吗?

  她还想说什么,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话,跟她往回走。走到地边,人群稀了。她转过身,把他扣错的纽扣解开,发现原来少了一颗扣子。

  “脱下。”

  朴同志想,有叫不熟识的男人“脱下”的吗?

  “脱呀!我找个扣儿给你钉上。”

  他里面是个烂背心,一边背带断了,露出半个胸脯。他赶紧把那根背带手提着。他笑着说:“你钉不完,我哪件衣服都少俩扣子。我走路不看道,天天让树枝挂,让钉子扯。”

  她说:“咋和我那挺一样呢?”

  “挺是谁?”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吃惊,把真情吐露给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没见他呀。”朴同志倒是大吃一惊,半天才搭上话来。他听说葡萄一直守寡,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你咋会见着他。他在陕西呢。说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听,心急得油煎一样哩,她说,“谁也没见过他,他爹也没见过他。这村里的人谁都不知我有个挺。”

  朴同志明白了。他感到这事很凄凉又美。一个年轻寡妇守着一段秘密儿女情,就一个人过了。他不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不是那种俗人。

  “你见得着他吗?”

  “嗯。俺们见面不说话。”

  朴同志一手拎着肩上的断背心带子,沉浸在这叫葡萄的乡下女人的故事里。他看一眼她的侧面,那是个完美的侧影。朴同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紧绷绷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紧绷绷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里啥都明白的孩子。”

  他们谁也不说话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后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说:“你咋和他们不一样呢?”

  “和谁们不一样?”

  “赵同志、王同志们呗。”

  “哪儿不一样?”他笑起来。朴同志和女人总是处得别扭,时间一长他身边总是没女人。地位和钱都帮不了他忙,三十几岁还没人给钉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头,好像他不在乎给她评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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