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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70)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钱,集上也买不来肉。他揣着五块钱,在集上转,见一个老婆儿卖茶鸡蛋,买了五个,花了一块钱,又去供销社称了两斤点心。他一听那点心砸在秤盘上的响动,就知道点心都成文物了。这里谁买得起点心?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妻子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走了过去,牵着的那个一定要进供销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远,孩子哭叫起来。他不知怎么就已经把一包茶鸡蛋和一包点心塞在了孩子手里。

  晚上他坐在门口看两个孩子在屋里和老鳖玩。这是公社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老朴一家住。屋子大,只摆了两张床,孩子把老鳖引出来喂,又坐在它背上赶它往前爬。老鳖像个好脾气的老人,爬不动它也一再使劲撑住四个爪子。它已经和这家人过和睦了,眼光不再那么孤僻。它知道这家人会把它养下去,养到头。因此当老朴对着它古老的头举起板斧时,它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件凶器和人的这个凶恶动作,它把头伸得长长的,昂起来,就像古坟上背着碑石的石龟。它也不知两个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们哭号什么。孩子们给他们的母亲拖到了门外,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老鳖听不懂咆哮些什么:爸要杀老鳖!爸爸坏!

  老鳖见那冷灰的铁器落下来。它脖子一阵冰冷,什么也看不见了。老鳖古老的头断在一边,慢慢睁开眼。它看见自己的身子还在动,四爪一点儿一点儿撑起来,它看着它血淋淋的身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老鳖眼睛散了光。

  老朴在闷热的五月浑身发出细碎抖颤。他看着那个无头老鳖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们在外面哭叫打门,老鳖无头的身子晃了晃,没有停,接着爬,拖出一条红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过去,拾起刚才砍得太用力从手里崩出去的板斧。他追着老鳖走动的无头尸,再次举起板斧。可对一个已经被斩了首的生灵怎样再去杀害,老朴茫然得很,板斧无处可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鳖的无头尸爬进床下。床下塞着旧鞋子旧雨伞旧纸箱,老鳖在里面开路。老朴听见床下“轰隆轰隆”地响,老鳖把东西撞开,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当积满尘土,此时灰尘爆炸了,浓烟滚滚,老朴站着站着,唿嗵咽了一口浓浓的唾沫。那个毛茸茸的长着年代悠久的苔藓的头已经早死透了,它的身子还在惊天动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孩子们已经安静了。他们进了屋,在母亲举着的煤油灯光里,看见父亲瞪着床下,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母亲说:“死了?”

  老朴不摇头也不点头,指指床下。

  又过一个多钟头,孩子们已睡着了,老朴和妻子听听床下的死静,把床板抬起。老鳖几十年的血流了出来,血腥浑厚。老鳖趴在自己的血里,看上去是一只古石龟。

  老朴把它搬出来,搬到独轮车上。妻子知道他是为了葡萄杀这只鳖的。妻子对老朴和葡萄是什么关系,心里一面明镜。妻子说:“给孩子留点汤。”

  老朴把身首异处的老鳖送到葡萄的窑院。葡萄一见那小圆桌一样的鳖壳,问他:“谁杀的?”

  老朴说:“我。”

  两人把温热的老鳖搬进院子。葡萄取出猪场拿回来的大案板,把老鳖搁上去。砍完剁罢,她的柴刀、斧头全卷了刃。煮是在猪场的那口大锅里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葱,又挖了两大块姜,把罐里剩的盐和黄酱都倒进了锅里。煮干了水缸里存的水,鳖肉还和生的一样。井被民兵看守着,每天一家只给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让牛眼大的井底缩得只有豌豆大了。老朴和葡萄商量,决定就打坡池里的臭水,反正千滚百沸,毒不死人。

  院里堆的炭渣全烧完了,鳖肉还是青紫铁硬。老朴吸吸鼻子,说:“这味道是臭是香?”过一会儿他说:“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汤来,问他:“敢喝不敢?”

  老朴把碗拿过来,先闻闻,然后说:“闻着真香!我喝下去过半个钟头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们听见花狗在厨房门口跑过来、跑过去,嗓子眼里出来尖声尖气的声音。花狗从来没有这种嗓音。

  葡萄一听,一把把碗夺回来。她点上油灯,把半碗汤凑到光里去看。汤里没一星油,清亮亮的,发一点儿蓝紫色。葡萄把汤给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让狗舔得崭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烂了。”老朴说。

  “烧啥呢?”葡萄说。

  老朴想,是呀,炭渣都耗在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辆板车,走到小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半车炭渣。这一夜老朴抵不住瞌睡,进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刚刚明,他让葡萄叫醒。她拉着他,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口。她说:“听见没有?”

  老朴说:“什么?”

  葡萄打个手势叫他听门外。他这才听见门外有什么兽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门缝上。门缝透出一个淡青的早晨,几百条狗仰脸坐在门前,发出“呜呜”的哀鸣。老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狗排排坐,坐的姿势这样整齐划一。熬煮鳖肉的香气和在早晨的露水里,浸染得哪里都是。狗们的眼全翻向天空,一点儿活光也没有,咧开的嘴岔子上挂出没有血色的舌头。老朴看见每一条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长长的涎水。涎水在它们面前积了一个个水洼子,一个个小坡池。

  狗们从头一夜就给这股香气搅得不得安睡,它们开始寻找香气的源头。第二个夜晚,香味更浓了,钻进它们的五脏六腑,搅得直痛。它们朝这个窑院走来,一路有外村的狗汇集而来。坟院的一群野狗远远坐着,它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家狗的地盘。

  老鳖被熬成膏脂的时候,启明星下,一大片黄中透绿的狗的目光。

  狗们在上工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解散。

  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包括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是中国地盘又不是中国地盘,他们会听不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住的中国人不受中国管,他们会更不懂。他们不知道香港有个阔佬是从史屯出去的,到史屯来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这个香港阔佬名望很大,帮着中国做了许多大买卖,给闹饥荒的中国送过成船成船的吃的。他点着史屯的名,要求把粮运到史屯,后来他问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粮没有,回答是几张史屯人的大照片,一张上头有出栏的肥猪和养猪女模范,一张上面有公社书记站在冒尖的粮囤边上,另一张是一个没牙老婆儿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个人香港大佬都认识,他笑着说,嗬,葡萄成模范了,史六妗子还挺硬朗,小春喜出息恁大哩!又过十年,香港大佬决定回来看看。他一直不回来是怕回来得到一个证实。果然他得到证实了:他父亲孙怀清并不是病死的,是一九五二年被政府枪决的。

  史屯人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位香港大佬是怎样呆坐了半小时,看着他轿车外面破旧的史屯大街,那个早先最排场的大瓦房给一层层糊满标语,又给一层层撕烂,撕烂得东飘一块西飘一缕,看上去孙家百货店像是穿了件叫花子的烂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陪他来的省城领导说:社员们全在抗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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