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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8)

  葡萄这天说:“爹,你问他有个名儿没有?”

  小伙子回答:“大爷,我姓朱,单名梅。”

  葡萄又说:“爹,他还能在咱这儿唱几天戏?”

  小伙子说:“大爷,我们后天一早就走了。这儿的队伍也要开拔了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帮忙,二大说:“朱梅这孩子命苦,痨病不轻哩。”

  “可是不轻,”葡萄说,“听他说话嗓子底下拉着个小风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挣俩馍。咱村五合也比他挣得多。”孙二大又说。

  葡萄认识五合。五合来给孙二大打过短工,本来想让他学徒做糕点做酱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个好孩子。我说朱梅。谁家闺女说给他谁倒霉,看他拿什么养活媳妇?再说寿也太浅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揉着,心里满是心思。

  第二天村里有一家娶媳妇,趁着戏班子还没走,雇他们唱几段堂会。新郎原是抽上签去顶壮丁的,家里借了几十块大洋,找了个壮丁替身,所以娶亲就显出凑合来。也没有买白灰刷墙,只在新打的窑洞里用新麦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听见吹响器就呆不住了,赶忙把磨成的面装了口袋,扛上驴车,从河边赶回家,换上一身新做的棉袄。日本人投了降,日本货在史屯集上还总是俏销。孙二大店里进了日本产的假缎子,若他不先剪一块给葡萄留着,就让闺女、媳妇们抢光了。葡萄做的这件假缎子棉袄是粉底白花,颜色太娇她一直不想穿。这时把它套上,跑出门,又跑回来,照照镜子,心里没底得很。自己是个守寡女人,穿这么娇艳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谁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风流寡妇又怎样?铁脑刚死的时候,她一边头发长,一边头发短,在街上给人指戳说成是“奸细媳妇”,她当街叫板:“你不是孬货站到我面前来!敢当我面叫我奸细媳妇不敢!”

  葡萄跑到娶亲的那家,见朱梅也穿了件红坎肩,坐在窑院里拉琴。他看葡萄一眼,马上把头低下来。葡萄却不饶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再一次抬头来看她。朱梅的脸也不白了,腮帮上涂了胭脂似的。虽然不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给她一人听的。琴弓上长长的白色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色半长头发一块甩动,文文静静一个人竟也会撒人来疯。

  到了闹洞房的时间,葡萄挤在大叫大笑的人群里,感觉一股文弱气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头,是怕一回头吓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温乎气儿带一点他的味道,是苦丝丝的药腥味道。

  朱梅突然说话了。他说:“你看,葡萄,往那边墙上看!”洞房里点着十几支红蜡烛,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边看。

  烛焰里葡萄看见墙上长出的麦苗来。那是漏在麦秸里的麦粒掺和到抹墙的泥里了。所有人都没看见这道奇观,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见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两人前后隔了两百步,从河下游往上走。村里的狗都去新窑周围凑热闹了。河上的风车吱呀吱呀地响,葡萄慢下步子来,满心的心思乱得很。和铁脑入洞房她没有像这时的感觉,肠子都要化成水了。

  朱梅赶了上来,嗓子底下的小风箱拉得可紧。葡萄心里疼他,后悔自己走得太快,又净是上坡坎。河上风利,可别把他病吹犯了。她虽是这么一肚子柔肠地疼他,话还是直戳戳的:

  也不知叫一声!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朱梅脸是红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样青白着一张嘴笑笑,活活一个梁山伯。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来,有个地方在受熬煎。她说:“咋办哩?”朱梅明白她指什么,回答道:“你说咋办就咋办。”

  “你能和我公公去说说不能?”

  “我说啥呀?”

  葡萄一看,没指望了,他已经怕成这样。她说:“那我去说吧。”

  “葡萄,”朱梅走近来,鼻尖对鼻尖和她站着,“你跟了我,老受罪。”

  “我可爱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

  葡萄不正面回答,说:“俺爹就是那人,看着老恶。你怕他,我去和他说。”

  朱梅看着这个一身胀鼓鼓的全是血性的年轻寡妇,心里忽悠一下,脑子一片昏暗。再来看看,他两个胳膊已经把她箍在怀里了。

  葡萄的嘴唇也胀满了汁水似的,麻酥酥的。可朱梅的嘴唇到处地躲,只把它们对在她鬓角上,耳垂上。他把话吹进她耳朵眼儿:“我病没好哩。别把病给你了。”

  葡萄一听,心里疼坏了。一下子拧过脸来,嘴挤住他的嘴,一股劲地嘬起来。

  两人大喘一口气,脸贴脸地抱住对方。

  再也没什么说的,他们不久发现已躺在了打散的麦秸上。磨房里一股新面的香味,风车闲悠悠吱呀一声,又吱呀一声。葡萄觉得身体下面不带劲,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滚热地打湿了厚厚的麦草。她和铁脑头一次同房怎么和这次不一样呢?铁脑妈托了铁脑的姐姐玛瑙把洞房里的事给她说过一遍。玛瑙板着脸跟个教书先生似的,让她怎样给男人行方便。她说到过这水儿,她说你要是得劲身子里就会出来水水,你要是喜欢他,他还没咋你,那水水儿就会汪出来。葡萄想,原来真是这样;她和朱梅光站着你瞅我我瞅你,棉裤就湿了。朱梅都觉出来了,完事之后他拉着小风箱问她:你吃过葡萄没?

  “没。”

  “知道啥样不?”

  “不。”

  “你就是一颗葡萄,一碰净是甜水儿。”

  她知道他说的什么,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那手还搁在她嘴唇上。她可想他再说几句这样的话,馊是馊了点,但听着她身上又来了那股快活的熬煎。

  他们约好第二天早上在史屯街上见,由葡萄领着朱梅去和孙怀清说。葡萄话都想好了,想了一整夜的软和话。第一句是:爹,你就把葡萄当个亲闺女吧。闺女总不能留家里,总得嫁出去。嫁出去,葡萄还一样回来孝敬您,有病有灾,葡萄随叫随到。

  他们约的见面地点是街外面的小学校门口。早饭做好,给二大焐在灶上,葡萄就踩着厚厚的霜出去了。她背着一把柴刀,想去砍些烧的。其实她是想躲避和二大见面。她一下一下挥着砍刀,手上年年发的冻疮让砍刀一震,就开了口。一会手背上张开几个血红的小嘴。她逼着自己想孙家对不住她的地方。铁脑妈的刻薄,玛瑙的挑剔,她狠着心地让自个儿去恼她们。过去她动不动就会恼她们,这时却怎样也恼不起来。任她猛力挥柴刀,手上裂口流出血来,她心里还是攒不起那股力来恼谁。她又去想铁脑,他为难过她多少次?连她走道他都跟玛瑙叨咕:这货吃胖了,走路都费气。可铁脑已经不在了呀。她这时一边砍杂树枝子一边恼自己,平常的气性这时都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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