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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_严歌苓【完结】(23)

小环一见小彭,喜眉俏眼地扬着两只沾满白面的巴掌跑出来。

“想你小环嫂子了?”

“孩子们呢?”小彭问。

“在托儿所呢。”小环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开蒸笼,从里面拿出一个花卷,“刚蒸的!”

“嫂子你听我说,”小彭往后退着,退到楼梯口,“张师傅出事了!”小彭小声地说。

“什么事?!”小环马上解下围裙,往走廊栏杆上一搭,“要紧不?!”

小彭示意她赶紧跟他走。在楼梯上,小环步子都踩错了,差点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气问了几声“伤了哪儿”?到了楼梯根,小彭看着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伤了还能好。”小彭说。

小环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卫科门外听到的讲了一遍。小环看着他事关重大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彭想这女人疯得没边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后就做不了人了吗

“我还以为他跟着我跑出来了呢!我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心想他准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带你嫂子去你们厂部!”

小彭骑上车,小环坐到后座上。骑上五分钟不止,小彭才说:“小环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张师傅在俱乐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愿意为他顶这屎盆子吗?你小环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们……”

小环又笑起来。这个笑有点脏,有点坏,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来,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说话了。他不相信小环的话,但他相信他对小环xing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忍让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环步子带蹦地上了厂部楼梯,一面沿着走廊朝保卫科走,一面拽衣服整头发。小环烫得发huáng的头发用一块手绢勒在耳后,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好看的女人。到了保卫科门口,她也不敲门,直接去拧门把手。

门大开,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张俭大半个背朝着门口。小环大青衣出场一样款款走进门。

“听说你们要悬赏捉拿我。我就来了!”她两只微肿微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却透着厉害,“你们哪一条王法不让夫妻俩过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chuáng,到外头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风问题了?对了,这屋里有没娶媳妇的吗?”她扭头扫一眼屋内的脸庞,“有就快请出去,我下面的坦白他们可听不得。”

保卫gān事看着这个袅袅婷婷、但很有可能会脱下鞋就抽人的女子。

“你是张俭的爱人?”

“明媒正娶。”

小环此刻站在张俭旁边,胯斜出去一下,顶在他肩头,意思要他挪点地方。张俭刚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来,半个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个屁股压在张俭腿上。她跟保卫gān事和几个俱乐部职员东拉西扯。讲自己如何嫁到张家,如何跟张俭妈合不来,才让张俭从东北搬到此地。张俭发现她一面扯一面东张西望,可就是不去看他。小环在这些人眼里泼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里已经受伤——她恨他了。

“你们是夫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怎么不嫌丢人,跑到外面gān事呢?”

“不到外面来,我们办不了事啊。”小环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脸红。她才不怕,她的话能荤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有待领教,“你们去我家里看看,屁股大一点就别想拐弯!还有三个孩子,我们闺女都快赶上我高了。稍微动静大了,闺女就问:‘妈呀,咱家进来耗子啦?’哟,这里你们谁没娶媳妇?对不住了,啊?”

她说得手舞足蹈,让保卫gān事都不敢接话。这是个女二杆子,在农村乐起来跟男人打闹能扒男人裤子,不乐了,她敢扒自己裤子堵在你门上骂。

“家家户户都这点房,都一窝孩子,全像你们这样搞到外头来,这个钢厂还能看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就让他老人家视察这个?”

“是啊,伟大领袖视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阶级房不够住,都得找yīn暗角落生接班人!”孙环自己说得开心起来,拍着她自己的大腿和张俭的大腿大笑。一边笑一边支使一个俱乐部职工,“给倒点水!”

保卫gān事把张俭和小环暂拘在保卫科办公室,自己开着摩托来到张俭的工段。工段书记是张俭的入党介绍人,一味只说张俭如何吃大苦耐大劳,上班除了撒尿从不下吊车。保卫gān事又骑着摩托去了张俭家住的那幢楼,问邻居们张家夫妇感qíng如何,为人怎样。邻居们都说两人黏糊得很,张俭跟朋友出去钓鱼,小环不舍得他走,四楼追到一楼。小环就是爱闹,张俭硬要出去,她会拿一壶水从走廊栏杆上往他头上浇。

保卫gān事想,看来这一对就是万里挑一的宝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保卫gān事监视和窃听张俭和小环在办公室的表现和对话。结果是两人一句对话没有,连坐的姿势都没变过:男的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女的坐在窗对面墙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离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把什么都说了。正像多鹤很多年前就发现的那样,这是一对好成了一个人的男女。这样对面坐着,张俭觉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着,那是没有被多鹤占有、永远不会被她占有的一半。

小环的鼻子红了。他见她抬起头,去看天花板。她不愿意眼泪流下来,当着张俭流泪她不在乎,她不愿当着外人流泪。这门fèng里、墙fèng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外人,看不见而已。小环也最爱在张俭面前流泪:女人只爱在为她动心的人面前流泪。多年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留大人”,让她落下了这个坏毛病,就是爱在他面前流泪。

那时的张二孩撩开临时挂起的布门帘,走进来,站在门帘里头。她已经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她的势。从那以后她甚至会时不时仗她的势小小地欺负他一下。布门帘是块褥单,是小环母亲自己织的布,又请人给印成了蓝底白梅花,作为嫁妆陪过来的。门帘把一个像以往一样的huáng昏隔在外面,huáng昏里有母亲们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嗓音,也有jī群入笼前的咕咕的叫声,还有二孩妈擤鼻涕、二孩爸gān咳的声音。二十岁的张二孩站在门帘里,身上一件洗得发huáng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着小环和未见天日就被处死的儿子的血。是怎样处死的?可别告诉她。血已经gān了,成了酱色的罪迹。年轻的父亲在蓝底白花的褥单前站了好一阵,骆驼眼什么都看,就是不去看这个非得处死儿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单是处死儿子,还得违背父母,背起断子绝孙不肖不孝的骂名。小环的泪水好迅猛,如同开chūn的山野化冻,从此后她和他只剩了彼此。没了孩子,他们把相关不相关的人们都惹了。她泪水真多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哭开来可以如此舒坦。泪眼里的张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给她的泪水泡发了似的。两盏煤油灯映在她的泪水上,映出许多倒影,他在一片灯火倒影中朝她走过来。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给她擦泪还是擦汗。她用两只手抓住那个手掌,搁在嘴上,手掌很咸,每一条手纹里都淌着汗。不知过了多久,她有力气嚎啕了,她为那个儿子尖声嚎丧。嚎着嚎着,她嚎得跑了题:“你个蠢蛋!留我gān啥呀你?!没了咱孩儿,你爹妈能让我活吗?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梁的人能让我活吗?!”二十岁的张二孩让她哭怕了,笨头笨脑地把她抱进怀里。然后她发现他也嚎起来,只是一点声也没有。

此刻面对不再是张二孩的男人,小环的鼻腔堵成一团,堵得她头晕。那个张二孩没了,成了这个张俭,这就足够她再放开来嚎一次丧。但她绝不让泪落下来,让外人看去。她的泪正是为了自己被划成外人而生出的。

张俭的目光越来越重,撑不住了,落在一双没有系鞋带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错了的纽扣上。只有在小环面前,他才觉得自己láng狈。他把眼睛抬起。

他知错了。他伤了她的心。

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错。假如任何人qiáng迫他承认他错,他宁愿死。但对小环,他错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不要体面,丢人现眼,散尽德xing。她对他疼得还不够爱得还不足?他们背着她gān这样的事,把她当个外人瞒着。到底瞒了她多久

……不短了。两年多了。

就像她会为难他俩似的!难道不是她朱小环劝他去跟多鹤和好,不是她朱小环把道理讲给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环是需要瞒哄的吗?给他们一次次腾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环吗

可这不一样。一腾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

为什么不一样?不是哪回事

心里不是一回事。心里的那回事,不好说。

就是说,心变了

不是的!不是这么简单!这心是个什么玩艺,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

是心变了。

天大的冤枉

心是什么时候变的

张俭看着小环,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变了吗

小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问自己的话:是变了了吗?是吗

不变他对多鹤怎么会这样……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浑身就点着了?他过去也碰过她啊。变化开始在两年多以前自由市场的那个偶然相遇吗?不是的。开始得更早。小环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了之后,就在第二天,他看见多鹤在小屋里给孩子们钉被子,心里就有一阵没名堂的温柔。当时她背对着他跪在chuáng上,圆口无领的居家小衫脖子后的按扣开了,露出她后发际线下面软软的、胎毛似的头发。就那一截脖子和那点软发让他没名堂地冲动起来,想上去轻轻抱抱她。中国女孩子再年轻似乎也没有那样的后发际线和那样胎毛似的头发。也许因为她们很少有这种特殊的跪姿,所以那一截脖子得不到展露。他奇怪极了,过去只要是日本的,他就憎恶,多鹤身上曾经出现的任何一点日本仪态,都能拉大他和她的距离。而自从知道了多鹤的身世,多鹤那毛茸茸的后发际和跪姿竟变得那样令他疼爱!他在这两年时间里,和她欢爱,和她眉目传qíng,有一些刹那,他想到自己爱的是个日本女子。正是这样刹那的醒悟,让他感动不已,近乎流泪: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异国女子!他化解了那么大的敌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过那样戒备、憎恶、冷漠才爱起她来

她的身世让他变了心,变得对小环二心了。

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环怎样发落?让她继续做个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点就抹不开身的屋里?她朱小环是狗剩儿?!她朱小环就是一条狗,也是吃屎吃尖儿的那条!她朱小环在这里陪他丢人现眼,陪他给他老张家祖宗散德xing,回了家,账可要一笔一笔地跟他好好算。

三个小时的拘留,不了了之。张俭骑着车,带上冷漠乖顺的朱小环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没话,话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看得差不离了。下面就是制裁、发落。张俭只服小环的制裁、发落。

过铁道的时候,小环让张俭往右拐。沿着铁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芦苇,常常有上海职工带着全家老少在铁道边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场上去卖。初冬季节,幸存下来的茭白叶子枯huáng,和大蓬大蓬的肮脏芦絮碰出焦脆的声响。张俭陪小环一格一格地走着枕木,自行车推不动,但他咬着牙扛着它往前走。一列火车远远地来了,在弯道上悠长地鸣笛。小环哇的一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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