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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_严歌苓【完结】(28)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小环说:“右倾咋啦?”

“右倾都得扫厕所,不愿扫就爬上高炉跳下来!”厂里有两个工程师被打成右派,扫了一阵厕所,前后脚从五十米的高炉上跳下来。一般来说,jiāo锋jiāo到这里就没人吭气了,毕竟右倾和跳高炉这类事远得和张家不沾边。

丫头的作文完成后,多鹤也替小彭补好了海魂衫。她jiāo给他时,他给了她一张小纸片。他是趁丫头念作文时匆忙写的。纸条是他给多鹤的一封看电影邀请信,电影是下午场,四点半。然而电影放完多鹤也没有来。他本来只是无事生非找一份隐秘的额外温柔,多鹤的失约却让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种轻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来的。她胆敢让他làng费两张电影票钱:一张票买了个空座,另一张买了他一个无魂的空壳,一场电影他的魂全在多鹤那里,不知道电影演的是什么。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qíng的人。可以把张家三个人的狗男女关系透露给保卫科!她是为了张俭守身如玉?这个女人一腔苏三之qíng,凭他张俭也配

小彭再到张家来的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的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huáng菜叶。有时去ròu铺,一天的ròu割完,ròu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gān得发卷的ròu皮快步走出ròu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的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qíng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他痛苦。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chūn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chuáng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yù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毛主席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个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的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làng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毛主席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毛主席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的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fèng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砂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个破糙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糙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糙帽装的东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糙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糙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糙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的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动,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糙帽jiāo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观众里一个男孩说:“给狗吃点儿!”

小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二孩。他头上包着绷带,肩上背着铁环。放暑假期间,二孩身上总是不断挂彩。他身边站着大孩,个头比他高了半头。小彭想,可别看见多鹤

果然看见了她。二孩跑进人圈,从狗叼的糙帽里拿出一块红薯,递到狗嘴边。多鹤从观众里倾出身来,拉住他。黑狗对二孩的赏赐毫不动心,头一甩继续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里一个老头走过来,手里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马上四足挺立,放下糙帽,老头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来,多鹤“啊”的一声抱住二孩。狗却就地一滚,四爪朝天。老头对二孩说,现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红薯放在狗面前。它转身站起,两口就把红薯吞下去。

“这狗卖吗?”二孩说。

“你买得起吗?”老头说。

小彭看见多鹤使劲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岁的二孩个子不高,细细的腿上却尽是肌ròu。他那肌ròu发达的腿蹬着地,多鹤得费十多秒钟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鹤后面,希望别人不把他们俩认成双胞胎。

小彭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孩,你想要那条狗?小彭叔给你买。”

多鹤一绺头发跑到脸上了,她取下发卡,用牙齿扳开,又把头发顺到耳后。这些动作小彭并没有正眼看,但他觉得多鹤是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话不说,挣脱开多鹤,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个花鼓乞丐的群落里。一个警察刚刚到达,说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灾害都过去了,还派出这些花子到处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警察玩惯了藏猫猫,警察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人人都这么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鹤这么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么大个礼,真是怪极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浅浅鞠了个躬:“出来走走?”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gān净,也省点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的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chuáng狗皮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劲。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胳膊上。绝望的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日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身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身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砂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豆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豆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ròu来啦?正好立冬吃狗ròu,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chuáng,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xingqíng,总是热qíng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qíng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cao心的孩子,最多到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粗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身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人。

“她那ròu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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