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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_严歌苓【完结】(31)

收音机里的歌把所有人唱起来了。孩子们穿着衬衣就跑到阳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里相互扔,然后又出来捧雪。小环叫喊着:不穿棉衣不准到阳台上

多鹤跟大孩二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们欢呼了一声,又去跟丫头嘀咕,丫头也欢呼起来。十五岁的丫头,已经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疯起来却只有六七岁。他们嘀咕的那句话里的日本词,就是红豆沙糯米团子。多鹤昨夜忙了几个小时,蒸了两屉团子。砂糖吃不起,多鹤用了些古巴糖和糖jīng片做豆沙馅。每个人咬到团子上她都紧张,然后代团子抱歉,说:“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鹤团子做得多的时候,小环会用盘子托上几个,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小姨的手艺。多鹤还会做酱虾酱小鱼,孩子们去挖了知了蛹回来,酱起来,也是代làng村人的风味小菜。小环总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给邻居品尝,她的外jiāo策略在楼上楼下是常胜的。

二孩吃着吃着突然说:“给彭叔叔留一个。”

“彭叔叔不会来的,”小环说,“你吃了吧。”小彭已经很久不来了。周末他们的客人还是小石。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的提溜着一包桃苏,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bào突起来。张俭的心头ròuluǒ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qíng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的,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的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的事qíng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的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làng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làng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的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楼下有哨子响,是煤店的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铁桶装上了煤。

没出去玩的孩子们都拿出桶和盆,帮张家搬煤。这楼上谁家来煤,孩子们都帮着搬,然后他们会对大人们说:“雷锋叔叔教我这样做的!”再往后,他们相互给老师写信,表扬某某同学学雷锋帮他的邻居搬煤。楼梯上很快落满碎煤,往上冲和往下冲的孩子们撞车,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终于把多鹤也滑倒了。小石赶紧搁下一桶煤,把她搀扶起来。这是三楼和二楼连接的地方,学生们正在喝小环冲的糖水(大半糖jīng)。小石背对着三楼的楼梯,突然在多鹤脸上亲了一口。

多鹤吃惊地瞪着他,本来摔瘸的膝盖马上痊愈,一步蹿到两个阶梯下面。小石紧迫下去,从后面搂住她腰,嘴又上来了。多鹤正要叫喊,小石说:“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鹤看着这个看了十年的娃娃脸,看不出他是真诡诈还是开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厂里。”

多鹤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然,我连你和张俭的关系一块检举。”

多鹤嘴唇微微动作,小石听到她完全哑声地重复“检举、检举”。

“检举你不懂?你们日本人不检举?我们中国人最爱检举,特别是检举日本鬼子。”

多鹤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每个词义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们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祸害够了,现在你替他们受报应。”

多鹤还是看着他。娃娃脸还是又像逗乐又像威胁地挑着两个嘴角。

“日本鬼子,怎么样?跟我去不去?”

“你让她去哪儿?”小环的声音从三楼传来。她其实早就站在拐弯处。

“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你要带俺妹子去哪儿?”

“说着玩呢!”

“说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换着脚“稍息”,生怕给冻在僵局里。

“小石,你这会儿别搬了,去给嫂子办件事。”

“什么事?”小石可有个讨好小环的机会了。

“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儿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gān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gān了外皮的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jī蛋一块儿炒。秋天晒的gān豆角gān茄子焖红烧ròu。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个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xing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的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qíng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qíng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jiāo欢的一往qíng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

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风流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依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ròu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先吃一会儿再说吧。”小环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qíng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环问。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gān吗呀?!”小环问。

“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gān烧ròu,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gān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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