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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_严歌苓【完结】(45)

黑子成了主人,带他们从这块石头跨到那块石头,最后来到一块十分平整的石头上,它从石堆里伸出来,悬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头上坐下来,回过头看着小环和张钢。两人走过来。从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见池塘的中心。现在那里映着一颗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鹤来这里,要么驴唇不对马嘴地jiāo谈,要么是无言对无言。那么多鹤是不是用防空dòng摆脱了黑子的跟随,独自到这里来了?水面非常静,似乎清澈得一点生命也没有。手电光亮中,看得见水里大块的浅色石头犬牙jiāo错,一头扎下去,脑瓜肯定开瓢。她和张钢围着石头池塘走着,手电筒不时往水里探照。张俭判死缓的消息让她想绝了,做了代làng村的新鬼?她问张钢,小姨听了广播后有什么反应。张钢什么也不知道,公审的广播在大马路上狮吼虎啸,宣传车开过又是游街的刑车,方圆几里电喇叭传出的全都是公审大会的口号声……他的头捂在被子里,也是一被窝的口号声。他不知道小姨怎样了。他连自己怎样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捞。小环只好领着儿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楼下看,张家的灯是暗的,多鹤没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楼,黑子却飞似的蹿上黑dòngdòng的楼梯。张钢明白了,紧跟它一步三阶地跑上楼。

等小环到了家,拉亮灯,灰灰的灯光里,他们发现多鹤坐在换鞋的板凳上,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不知是要出门还是要进门。

“找你回家吃晚饭把我脚都走大了!”小环半怨半笑地说。

她直接系上围裙进厨房忙去了。鱼头汤很快在锅里咕嘟起来。她切了一把从花盆里捋的香菜,撒在汤面上,把大锅抬到了桌上,“别闲着!快给我把那个稻糙圈拿来!要不把桌面烫坏了!”

多鹤还是一只脚穿一种鞋,呆坐在那里。

二孩跑进厨房,取来垫铁锅的稻糙圈。

小环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鱼ròu和汤,自顾自先吃喝起来。多鹤脱下那只布鞋,踏进木拖板,也慢慢在桌边上落了座。过道的灯只有十瓦,又让汤的热气罩住,三个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小环不必去看清多鹤,她知道她已经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暂时留在了门外。

她开始告诉两个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为张俭伸冤。她的谎话把两个听众全说服了,从他俩喝汤的声音也能听出渐渐恢复的味觉和渐渐高涨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汤的时候,小环gān涉了,要他别撑坏了,留下的汤明天可以煮一锅杂面“猫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现了一大锅杂面“猫耳朵”。小环连自己都没发现,她不懒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当家人,她根本就不会去偿还欠鱼摊子的四角钱。

她去派出所闹来一张营业执照,在居委会楼下摆了个fèng纫摊子,替人fèng补衣服,也替人裁fèng简单的新衣。她把多鹤带在身边,让她帮着fèngfèng扣眼、钉钉纽扣。她其实是不放心多鹤独处,胡思乱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个村的日本乡亲们赶冥界的庙会。

张钢在chūn节后就去淮北cha队了。

张铁却在chūn节后回到家来。厂革委会正规化了,让他这样不够年龄的志愿者光荣回家。红卫兵篮球队也正规化了,一部分给驻军篮球队收编,另一部分组成了市少年篮球队。张铁做少年篮球队员已经超龄,军队篮球队又测出他有一双罕见的大平足,缺乏长远的培养价值,只能劝他回学校打打业余篮球。

张铁回家那天,张钢正要离家。张铁亲热地叫了他一声:“二孩!”

张钢见他大咧咧穿着破烂无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来,马上说:“咋不脱鞋呀?”

张铁没听见似的。

“脱鞋!”张钢犯了拧,挡住他哥。

“脱你个鸟!”张铁突然翻脸。

张钢也翻脸。从此之后张钢的信里一字不提张铁。张铁在学校和家里都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清高模样,持续消瘦,形象持续俊美,后来终于病倒了,一查,他已经肺结核二期。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làng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

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fèng纫摊让女gān部们非常头疼。她们过去和小环要好,现在她是死缓的媳妇,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从她fèng纫机旁边过。好在小环睡懒觉,每天摆出摊子就要到上午十点了,所以她们可以趁早溜上楼去。

这天多鹤把一些拼不起来的碎料子和碎线头扫到一堆。四处找不着簸箕,就上了楼,从楼梯口拿了簸箕,想借用一下再还回去。她刚刚拿起簸箕,一个居委会女gān部就大声喊起来:“怎么偷东西啊?!”多鹤急得直摇头。女gān部又说:“怪不得我们这儿老少东西呢!”

小环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大声叫喊:“谁偷了我的一匹斜纹呢?我跟我妹子刚去了趟厕所咋就没了呢?!”她记得那女gān部穿了条崭新的斜纹呢裤子。

“朱小环,你少血口喷人!”女gān部从楼上冲下来,手指头捻着自己上好的斜纹呢裤腿,“这是偷你的吗?”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呀!”小环说,“我买了一匹蓝斜纹呢,想做一批裤子去卖的。”

“你不要诬陷!”女gān部说。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gān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gān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jiāo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jī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的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qiáng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gān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jiāo际花。

本来gān部们向省、市公安局询问,如何处理像竹内多鹤这样的日本人。省、市都没有处理过这样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龙江调查,看当地公安系统怎样发落那一批被买进中国农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调查结果是所有这批日本女人都在继续做中国人的儿媳、妻子、母亲,继续gān沉重的中国农活和沉重的家务,似乎找不到比中国农活和中国家务更沉重的惩罚了。只有一个日本女人和邻居们吵过架,被打成了日本间谍,惩罚措施还是让她gān平常的农活、家务,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白布袖章,上面写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gān部们一直犹豫要不要也做一个白袖章给多鹤,小环和她们翻了脸,她们立刻动手把白袖章做出来,送到小环的fèng纫摊子上,白袖章上写着“日本间谍竹内多鹤”。

小环看了袖章一眼,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多鹤说:“让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来了,瞧这针脚,我脚丫子都fèng得比这qiáng。你就凑合戴吧。”

多鹤还是不动。

“要不我给它镶上荷叶边儿?”小环正儿八经地说。把白袖章拿在手里,端详着,又从地上捡了根蓝色布条,比划来比划去。“这色儿的荷叶边儿,咋样?还凑合?”

一转眼工夫,荷叶边镶上了。多鹤把袖章慢慢套在手臂上,小环替她别好别针。女gān部们看见,大声责问荷叶边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日本那边,戴白袖章都镶荷叶边儿。”

“拆下来!”

“敢。”

“朱小环,你破坏捣乱!”

“哪个中央文件、毛主席最新指示说白袖章不能带荷叶边儿?你们找出来,我就是捣乱破坏。”

“像什么样子?!”

“看不惯?凑合看吧,啊?”

第二天,女gān部宣布,从此朱多鹤必须清扫这个楼的楼梯、办公室、厕所,一天扫三遍。只要厕所里发现一只苍蝇一条蛆,多鹤就罪加一等。

“让扫就扫吧,”小环说,“就当你是饲养员,天天得扫猪粪。”她说着从fèng纫机上抬起眯成两个弯弯的眼睛。

多鹤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因此小环不怕她受欺负,也不怕她心里又生出什么自杀的新点子,黑子随时会向小环报告。她烦恼的只有一点:多鹤认认真真、毫不磨洋工地gān活,把厕所真的冲洗得跟自家厕所一样gān净。她特意跑到厕所,教多鹤怎样磨洋工:从厕所的镂花墙看见女gān部来了,再cao起扫帚。她还跟她说:反正居委会的自来水不要钱,一桶一桶水猛泼,扫都免了。她叫她下班时别忘了从厕所拎一桶自来水回家,省自家的水钱。不久她在自己fèng纫机前面支开几把折叠椅,一张折叠桌,桌上放一壶炒糙籽茶,拉拢居委会女gān部们死看不上眼的社会渣子们,围聚在一块又聊又笑。她的生意眼见着旺起来。

“这茶咋样?”小环常常这样问她的下三流好友。

“挺香的!”下三流们一般都捧场。

“日本茶!”

“真的?难怪!”

小环就会把多鹤叫来,说她会做日本饭食。就是没有红豆、糯米。第二天,大鬓角的阿飞们就把糯米和红豆拿来了。小环让多鹤做了团子,自家吃饱又拿到fèng纫摊子上,变成了她请大鬓角们的客。受到如此的日本款待,大鬓角们更是偷jī摸狗地把吃的东西送给小环。他们都十七八岁,正是喜欢小环这种妩媚、能耐、也憋着一肚子“坏”的阿姨的年纪。他们顺便也厚待多鹤:“小姨,冲厕所这种事您怎么能gān?您是国际友人哪!包在我们身上了!”男男女女的阿飞们都留着长鬓角,把革命歌曲哼得下流三分,一天帮多鹤冲三次厕所。女gān部们不准他们帮敌人赎罪gān脏活,他们便叼着香烟说:“管得着老子吗?”一天有个女gān部威胁要把多鹤送公安局,阿飞们说:“送啊,以后你家自行车的车胎可不愁没人扎眼儿了!你家窗子至少两天换一回新玻璃!还有你家孩子,我们可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女gān部又威胁把他们这群阿飞送到公安局,一个大个子阿飞说:“我刚****完一个女的,她爬起来跟我说:谢谢,下回见!”

周围人全部让他恶心坏了,有的大笑有的笑中带骂。

多鹤没有全部听明白,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想她自己居然从内到外地在笑。几个月前,她在石头池边上坐着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还会这样破罐子破摔、过一日混一日地仰脸大笑呢

几个月前的那场公审大会确实让多鹤险些和代làng村的人们到地下相会去了。那天她牵着黑子走在马路上,满街是杀人而引发的兴奋。兴奋像电流一样充斥着空间,她走过去,都被击得浑身发麻。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念着受刑者的名单,一个个名字在湿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气里凝结不散。张俭的名字就凝结在多鹤头顶、耳畔。

她走到防空dòng门口,叫黑子在门口等待。黑子明白,只要她的手轻轻摁摁它的屁股,就是叫它坐下。一般要它坐下,都是要它等待。她进小店买包烟买斤咸盐,或到粮店买米买挂面,都会按一按它的屁股。它立刻会在店门口坐下。她在防空dòng门口甩掉了黑子后的确走到半山坡的池塘边。天还是下午的天,灰白的云层匀称地铺到目极处,云层里透出白极了的太阳。

她多次和黑子在这里享受过宁静,她也多次和黑子以她曾经用来和孩子们说的语言闲聊。孩子们大了,这种带rǔ气的四不像语言渐渐荒疏了,只有跟黑子还能讲讲。讲着讲着,她似乎就在跟三个孩子们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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