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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_严歌苓【完结】(47)

多鹤拿了红汞和绷带。小环费很大劲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体毛。她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说:“让他们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让你掉ròu!你要是给打死了咋办?”

“死了好!”他拖长声大喊。

“那他们可满意了。”

小环在血红脸盆里投毛巾,心里算了算,他头上身上的伤一共三个。

“你有肺病,长这点血容易吗?‘得费多少ròu骨头汤、多少鱼头汤才补得起来呀?瞧你这样,这还是头吗?锅里搁点油,能拿它当ròu丸子煎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chuáng边。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过了,上面的霉斑不会碍事。

“不会说中国话,别跟我说话!”大孩说。

小环不动声色,抽出jī毛掸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两下,然后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里。

“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我不吃!”

小环拉起多鹤的手走出小屋,猛地关上门。然后冲着门里面的张铁说:“他小姨啊,明天开始做饭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厨房都不进了!小畜牲这会儿不吃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有本事他吃奶那会儿就别嘬日本奶头子!那时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婴儿,不也省得我现在给他饭里下耗子药吗?”

本来还想让张铁一块去探他父亲,这一看,小环明白他是不会认他父亲的。这年头不认父亲母亲是一大时髦,走运的话还能用这六亲不认找到工作,入党升官。二孩去了农村,大孩就有资格留下来,以他大逆不孝在城里找份工作,以他在家里对他们小姨的坚决抗日而入党升官。小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阵从没出现过的惨淡。

第二天她跟多鹤天不亮就起chuáng,走到长途汽车站。上了车天才亮起来。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她知道多鹤还在为大孩张铁伤心。

“这条裤子料子好。”她从布包袱里抻出一条新裤子的裤腿,“就算他天天gān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载。你摸摸,这叫涤纶卡其,比帆布还经穿。”

她心满意足地翻腾起包袱来。自从她开始为张俭准备东西,每天都把攒起来的衣、裤、鞋摸一遍,欣赏一遍。也要多鹤陪她摸,陪她欣赏。她兴致很好,常常说完“够他穿三年五载”才想到他或许没那三年五载了。但她又想,有没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载去置办东西。这年头事qíng变得快,几个月是一个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厂里贴革委会彭主任的大字报了吗?大字报上说他是“白砖”(白专),要选块“红砖”(红专)上去坐主任的宝座。

下一站就是劳改农场了。小环突然大叫:“停车!停下来!”

司机本能地踩闸,一车子带jī蛋、鸭蛋、香瓜的贩子们都跟着叫:“我这蛋呀!”

售票员凶神恶煞地说:“鬼叫什么?!”

“坐过站了!”小环说。

“你要去哪里?”

小环说的是长途车发车后的第二站。她买的车票就只能坐两站。现在她们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员每到一个站就站在车门口查票,省得她在jī蛋、鸭蛋、香瓜上来回跨着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聋了?”售票员二十多岁,拿出祖母训孙子的口气。

“你那一口话俺们不懂!你断奶也有一阵了,咋还没学会说人话哩?!”小环站起来,一看就是骂架舍得脸、打架舍得命的东北大嫂。城里百分之七十是东北人,南方人从来不跟他们正面jiāo锋。“叫你停车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机说道。

小环想,当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还得顶太阳走一大段路。

“你这车还开回去不?”小环问。

“当然开回去。”售票员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儿俩再捎回去。”

“下礼拜几我们开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员说。

“那你得把我两张车票钱还给我!”

“你跟我到总公司要去。”

两人一拉一扯地闲磨牙,车靠站了。小环拉着多鹤下来,使劲捏捏她的手。等车消失在烟尘滚滚的远处,她笑着说:“省了两块钱。我们花两毛钱坐了这么远!”

劳改农场没有正式探监的房子。小环和多鹤给带到犯人的食堂,里面摆满矮腿板凳,是按听报告的样子摆的。小环拉着多鹤坐在头一排的板凳上。不一会儿,一个牙齿bào乱的眼镜走进来,说他姓赵。小环想起女阿飞介绍的那位司务长就姓赵,马上从包袱里抽出一条前门烟。赵司务长问小唐在外面怎么样,小环把女阿飞小唐夸得如花似玉,请赵司务长有空去会会小唐,她做东请他们吃日本饭,喝日本茶。

赵司务长进来时浑身戒备,很快让自来熟的小环给放松下来,对小环说,这里讲话不方便,他可以让卫兵把人带到他办公室去。小环马上说:“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话早说完了!”

赵司务长从没见过如此活宝的探监家属,忘了场合,露出bào乱的牙大笑起来。

小环心里一把算盘。赵司务长是能帮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qíng她绝对不领。要欠他,就欠一笔天大的总账。

赵司务长离开后,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押着张俭进来。张俭刚刚穿过阳光qiáng烈的室外,进来站在门边愣着,显然一时看不见里面迎向他的人是谁。

“二孩,看你来了!”小环喉咙给扎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挤出大致欢快的声音。多鹤却站在矮腿长凳前面。不敢确定这个长白头发的黑瘦身影是张俭。

“多鹤!”小环回头叫道,“瞧他结实的!”

多鹤跨上前一步,突然给他鞠了个躬。她的神qíng还像是在辨认他的过程中。

卫兵让两个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张俭坐到最后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说话听不见哪!听得见——这上头读文件,下头的犯人都听得见!可这不是读文件呀!读不读文件他都得坐那儿!听不听得见都从这时开始掐表!探视时间是一小时,一小时过后,这儿还得开午饭,饭后读文件

小环和多鹤隔着几十排凳子看着张俭。窗子又小又高,屋里只有清早四点钟的光亮度,因此张俭看上去有些淡淡地发乌。

有两个卫兵在场,又相隔几十条板凳,说的只能是不说也罢的话:“家里都好”、“二孩常有信来”、“丫头也常有信来”、“都好着呢”

张俭只是听着,有时会“哦”一声,有时会“哼哼”一声笑。他虽然沉默不改,但小环觉得他的沉默跟过去不一样,是一种老人的沉默,心里在絮絮叨叨的沉默。

“钢厂有人贴小彭的大字报,要把他轰下台,说他‘自专’。”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张俭没声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环听出了絮叨:好个毬啊好!这年头有好人当官的没有?你老娘们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环想,他还比自己小三岁呢,心里已经絮叨上了。那种对什么都不信,对什么都败了胃口的人,才会像他这样满心絮叨。

“你听明白了吗?小彭那小子一下台,准保就好了。”小环说。让那两个卫兵疑惑地jiāo换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让他对一切都败了的胃口好起来。

他“哼哼”一笑。听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qíng会怎样好起来。

多鹤似乎一直处在辨认中。小环想,他留在多鹤记忆里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样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钻小树林、翻小学校墙头的样子,是在俱乐部舞台后面那些布景里的样子。现在的张俭,恐怕只有她小环一个人不嫌弃了。

小环慢慢站起身,身上骨节开始这儿那儿地响。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别省着,说不定还能来看你,再给你捎,啊?”

她向一个卫兵打听厕所在哪里,然后走到无qíng的七月太阳里去。她把一小段时间单独留给多鹤和张俭。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两个更加命苦的人绑在一起。谁也不要他俩,谁也不疼他俩,不就都轮到小环头上了吗?她小环这辈子怎么碰到了这对冤家

回去的路上,两个女人都各看各的风景。车子开出去五六站了,小环问多鹤,张俭说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说。

小环从多鹤的宁静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让他俩单独待了那一会儿是对的。张俭命里的一部分是多鹤的,没有小环在的时候,属于多鹤的那个张俭才会活过来。

她们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两人一整天只吃了几个gān馒头。多鹤赶紧进厨房,下了两碗挂面。多鹤非常宁静,比去之前安详多了。两人一定讲了什么。两个谁也不要、谁也不疼的人相互说了句什么重要的话,让多鹤如此宁静

小环把多鹤跟张俭留在身后,自己出去,走进了阳光肆nüè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声音叫喊。多鹤和他之间隔着几十排板凳和一个卫兵。用她那种外人听起来很费劲的话说了一句话。她得压过知了的叫喊,所以她这句话也是喊出来的。她让他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想着她,她也会在同一时刻想着他。他和她在那一刻专心专意地看着心里想出来的对方,这样,他们每天晚上的九点,就见面了。

他半闭的骆驼眼大了一下,在她脸上定了一会儿。她知道他明白了。他还明白,她为了两年多前和他闹的那场别扭懊悔:早知道下半生一个大墙里一个大墙外,她该好好地待他,好好和他过每一天,每一个钟点。现在她****了两年多前对他的所有指控。

“二河……”她看着地面。

他也看着地面。两人常常这么看对方:看着地面上,或空气,或心里的某个点,看见的却是彼此。最早他们也这样。飞快看一眼,马上调转开眼睛,再把刚刚看到的在心里放大,细细地看,一遍一遍地看。

她头一眼看到他,是在一个白布口袋里。白色的细布于是就成了一层细密的白雾。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白色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行动起来不像一般大个子人那样松散,他的头、他的脸比例十分得当。他把麻袋抱了起来,她的胸贴着他的胸。他抱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们发出的嘎嘎笑声。然后她给抱进了一座院子。从白色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个很好的人家。进了一扇门,就像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很快昏睡过去。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口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口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很好看。男子汉的那种好看。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好看极了。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善良、多qíng而窘迫。然后……他又把她抱了起来,搁在炕上……

她常常回忆她和他的这个开头。有时也怀疑自己的记忆不准确。但后来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认。她怎么会记不准确呢?不过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这个开头的。

这时他们一个是探监人一个是坐监者,他对她的邀约点了点头。她的邀约让卫兵们听去,就是:每晚九点,想着多鹤,多鹤也想着你。你和多鹤,就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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