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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10)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谭中队长不像邓指,会命令犯人们卧下。他命令犯人们背过身,拿脚后跟当脚尖,两三百人就只长一双眼睛,就是谭中队长的那双带血丝的大眼睛。离大门五六十米了。龇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们两百多张脸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样,他们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谭中队长开始跟大门上方岗楼里的哨兵盘点人数。

  传来哨兵的叫喊:“报数!”

  于是报数。被风刮得嘴歪眼斜的人们大声叫嚷出自己的数字。饿空了的腹内吞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么也没听见。看管监狱的部队和劳改农场的gān部各是各,部队三天一顿罐头ròu、一星期一顿冻羊ròu,都没有gān部们的份,吃不完拿去喂养有军籍的猪,也还是没有劳改gān部们的份。谭中队长嚷着回敬他,说听不见呀?再吃罐头ròu喂一点儿给耳朵,耳朵就听见了!把皮帽子的护耳给老子解开!好好听着。犯人们于是又来了一轮报数。这回不管哨兵听清听不清,谭中队长让犯人们听他的,“进!”

  哨兵是个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枪对准门楼下的人群。他说他没听清楚,最多只听到十多个嗓门。犯人们必须老老实实,好好地再报一次数。谭中队长说,风这么大,冻死人你偿命不?!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就不是xing命了?!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一点厚度、分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队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如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

  “敢进我就开枪了!”哨兵喊出最后通牒。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枪保险的金属声很容易被如此大的风声吞没消化,但那声响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个人都听见了。

  “进!看小兔崽子敢开枪!”谭中队长喊。

  犯人污浊的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犁耕进大风。

  “再动就开枪了!……”哨兵喊道。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下方。

  “进啊!……”

  还是没人动作。黑dòngdòng的冲锋枪就在他们侧上方。

  “报数!”当兵的喊道。

  “你妈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报数了吧?”谭中队长用四川话叫道,一面转向犯人们:“你们guī儿子反党反革命、杀人放火有胆子,进自己营房啥子?!我一chuī哨,你们就跟着我冲锋,听见没有?”他把胸前的哨子衔起来,chuī了一下。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qíng形就聚成一群泼皮,又吼又叫,一面跺脚挥臂,把阵势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枪口罩着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队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队。

  “哒哒哒!”冲锋枪响了。

  这三枪打进风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枪是好使的,子弹货真价实。犯人们给那三枪镇住,“敢死队”立刻瓦解。

  “冲啊!”谭中队长叫喊。这回没人动。“蛋给芽糖粘住了?!动不得了?!……”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几并不想紧跟谭中队长,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冲进去!……”谭中队长拔出了腰间的五四式,险些要对犯人们喊“同志们”。“安了啥子心?!要冻死我们?!冲进去!……”

  谭中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门的gān打垒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qiáng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从犯人队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

  “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枪举得多英气啊!他就是这么举着枪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江,从三八线回师,却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上,开进了大荒糙漠。从车皮里出来,看见一截截平行的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的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糙漠上gān吗来了,也才知道,一个团对一个团、一个连对一个连的仗打完了,从此他们是一个对一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的反派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了,他正在领着反派们造反,似乎长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的敌我概念:大荒糙漠对外来者一视同仁的排异和肆nüè,让谭中队长这样的人在敌我分野中一时转了向。

  “老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枪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枪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工的犯人们挤在号子里观战,一张张糙门帘给掀出fèng来,fèng里挤满头脸,比衣服fèng里的虱子挤得还密。大胆的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身顺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仓库抓上几个生冻疮的土豆,或者几把gān甜菜叶子。

  梁葫芦撒野地尖叫,穿越cao场,跑到老几身边。他上下查看老几,发现老犯人四肢齐全,脸上的血是别人溅上来的,野xing褪下去不少。老几的脸上溅的是两三个人的血,他身边一个人头开花了,另一个人给打穿了脖子上的动脉,顿时发生了红色井喷。老几的两根手指根本按不住伤员那穿孔的粗大血管,黏稠的血浆喷在他脸上,马上冻成袖珍红色钟rǔ石,一粒粒挂在他鼻尖上、下巴上。这还是饿着,要不红色井喷会更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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