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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100)

  丹珏很晚回家,有时她回到家晚饭都没有做。有一天她嗔怪地跟母亲说:“侬忙来,姆妈!比我还要忙;我这样忙,还有加班加点的工资好拿!”

  婉喻只是安静地笑笑。她的这种安静是真正的安静。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能够像我祖母这样安静。她此刻不知道,正是她的这份安静让我祖父每每想到就怦然心动。并且你也不会相信她已经七十岁出头,她的驻颜术就是安静。丹珏比以前话多了,抱怨啊,牢骚啊,一顿饭可以说个不停。在“五七”gān校丹珏就把烟抽上了瘾,尽管抽起来还是女人气十足的,可以说是带点妖娆的,但她曾经那种素净的雅致和美丽不见了。现在的丹珏有一张那样中年女人的面孔:偶尔会出现极难看的瞬间,不时也会亮出绝美的刹那。再有人讲到对象和婚姻,她就会扬起脸大笑,笑出一大口烟。有时候她脸仰得过于痛快,嘴张得太奔放,你会看见她整齐的牙齿内侧都是暗色的,被烟熏暗了。

  丹珏的重要职务给婉喻和她自己的生活带来了福利,电话就是其中一样。经常打电话来的是居委会的人和她哥哥冯子烨。冯子烨几乎每天打个电话来,问问姆妈饭吃过吗,吃的什么,胃口怎样。最近的一天夜里,来了个长途电话。长途话台告诉婉喻,来电是从东德打来。婉喻抱着电话,听着“嘶嘶”声从听筒深处游来,那是声音在进行长途旅行的声响。突然地,婉喻听到一声“姆妈”!中断联络多年的大女儿丹琼在电话上和母亲重逢了。丹琼没说两句话就哇哇大哭起来,说可找到姆妈了,找了数不清多少年了!每次出了美国,到香港或者新加坡,她都会打许多电话到上海,想方设法地找姆妈。大女儿像个逛城隍庙逛丢了的孩子,委屈而愤怒。当问到父亲时,婉喻说他出差在外地,短时间回不来。大女儿似乎比小女儿要小多了,哭诉着她没有母亲的这么多年,如何从欧洲嫁到美国,如何在寂寞和富足中相夫教子。丹琼哭得婉喻熬不住了,跟着流泪。丹珏被姆妈哭醒了,跑到客厅。她和姐姐说话的姿态和语气都很僵硬。对于姐姐丹琼来说,世上还有值得她如此狂哭狂喜的悲欢离合,丹珏感到有点难为qíng。丹珏敷衍几句,把发出哭啼的话筒迅速还给母亲;她拿不住这样一个感qíng的烫山芋。

  收到焉识从青海寄来的信,当晚婉喻做好雪菜ròu丝面等着丹珏下班回家。等到丹珏上了饭桌,开着玩笑发牢骚,说“四人帮”里有两个半上海人,所以外地不供应上海人ròu吃,幸亏姆妈切ròu丝的手艺高qiáng。现在大家都想到动物园被关在笼子里,因为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吃ròu不限量。

  “小囡囡,侬爸爸来信了。”婉喻突然说。

  丹珏吸面条的嘴停止得颇古怪。她看着母亲,断了的面条又缩回碗里。母亲不做评说地把信放在桌子上。信是被拆开来读过的。丹珏又继续吃,故作平淡地问:“讲了什么?”

  “他放出来了。人民政府特赦的。”

  “真的?”

  丹珏的怀疑让婉喻心里一痛。退休后她似乎生活在孩子的庇荫下,享受的是孩子们给她的福利,她觉得自己该拿出什么来换这份庇荫和福利。

  电话铃响了。丹珏接起来,立刻说:“唉,告诉侬噢,老头子放出来了。”

  婉喻一看就知道丹珏在跟她哥哥说话。“老头子放出来”像一句警告,而不是一个喜讯。冯子烨在三十分钟之后到达,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阵以待的脸。进门就问丹珏:“放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

  “信上讲放出来的。”

  子烨把信拿过去,站在八仙桌旁边阅读。读完了,想一想,又转回去,再锁紧眉头读信中某几个段落。“文革”之后,人人都会读被藏在字下的内容,个个都是侦查员、分析家。

  “难讲。上次他跑出来,要是给我们也写这么一封信,谁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qíng。”子烨说。

  三个人面对面坐下,婉喻起身,给丹珏拿来一个洗过的烟灰缸,不然她会把烟灰弹在空饭碗里,这让婉喻觉得不清慡。等她回到八仙桌边,丹珏说这次外面没有贴通缉令,应该是真的吧。子烨认为,说不定公安局存心不贴通缉令呢,追捕逃犯的战术各种各样。婉喻坐下来,像被讨论的是她自己似的浑身不自在。她准备明天给信封上的地址发一个电报,告诉焉识,请他报告火车班次,这边好接站。子烨却决定先不回信,等一等看,假如是逃跑出来的,他找不到他们也会自我bào露,被警察再捉进去,跟他们也没有关系。

  婉喻静静地说:“他到底是你们的爸爸。”

  “姆妈,侬勿要糊涂噢!伊上趟回来惹出多少事体?!”子烨光火地说。

  婉喻不做声了。六四年初焉识确实没少给孩子们惹麻烦。本来人们已经淡漠了子烨有个险些被毙的反革命父亲,那次陆焉识的逃亡又把人们的记忆激活了。子烨任教的大学里处处都是学生们冷冷的侦查目光:安分的冯讲师居然有个亡命天涯的逃犯父亲!后来学校到浙江乡下筹办分校,子烨赶紧要求去分校教学。他知道自己不要求学校也会派他去,与其被发配不如主动当先驱。文化大革命里,已经在乡下的子烨jiāo代了又jiāo代,陆焉识早就变成了母亲的前夫,也就是他的前父亲,早在1964年夏天就断绝了一切关系和消息,但人民群众还是麻烦他,一直麻烦到1976年10月。

  “再说伊放出来还是跑出来,跟侬还有啥关系?你们老早就离婚了!”

  婉喻现在是个听话的母亲,依顺孩子们的做法:等确定了陆焉识现在的身份再给他回信,他的身份无非有两个,一是逃犯,一是劳改释放犯。每天夜里,等丹珏睡下后,婉喻就拿出焉识这么多年写的信。一小箱子。她把信放在鼻子下闻着,那股苏油气味已经遥远了,但还一息尚存。刚来的这封信像活着的身体,散发出浓郁的体嗅,把婉喻过去盼信的感觉都唤醒了。

  婉喻每天又开始盼信了。从年初盼到chūn天,那种微微带苏油气味的信没有再来。她很清楚焉识同时也会盼望她的回信。收不到她的回信他不能名正言顺地回到她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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