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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109)

  又一次陆焉识说:“婉喻,大卫·韦死了,你晓得吧?”焉识一定是试探她的记忆,看看她是不是还想得起个把故人来。

  “死了?”婉喻说,口气中一丝惊讶也没有。她也一定是不想让焉识看出,她根本不知道大卫·韦是谁。“怎么死的?”

  “文化大革命被造反派打成了内伤,脑子里淤积了血块,做了手术好多年了,一直蛮好,前两天突然死的。”

  “真的?倒是慡气的。”

  丹珏想,原来陆焉识回到上海还是走访了一些人,得到了不少消息。有一位姓凌的知名民主人士,在1959年被送到新疆劳改,1971年在新疆去世的事qíng,他也是回上海不久就知道了。

  有一次丹珏在马桶间听到陆焉识跟冯婉喻说:“你孙女的字是你教的吗?写得不错。”

  婉喻没有说话。她现在很谨慎,怕露馅儿,让别人看出来她根本记不得有那么个孙女。

  1979年中秋节过后,丹珏接到丹琼的电话,说他们一家准备到中国来过chūn节。这个时候,冯婉喻和陆焉识已经很熟。

  冯婉喻的容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变化是渐渐的,似乎随着她记忆中事物人物的淡去,她的脸gān净光洁起来。也有些时候,丹珏在一夜醒来之后,发现婉喻的面容突然年轻了十来岁。她坐在靠着小阳台的椅子上,膝盖上放一个竹笸箩,豆子一颗一颗被她的满是心事又漫不经意的手指剥出,落进笸箩,剥豆的动作本身就是回忆和梦想。她的安静和优美在夕阳里真的可以入画;她脸上的皮肤是那种膏脂的白皙,皮下灌满琼浆似的。那样的一个冯婉喻也是等待本身,除了永久地无期地等待远方回归的焉识,也等待每天来看望她、似乎陪她等待焉识的那个男子。你无法使她相信,陪她等待的这个人,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有时丹珏也发现陆焉识看婉喻看呆了,他也想不通这个女人的生命怎么会倒流,这种倒流如此怪诞,却是一种很妙的怪诞。

  丹珏通过偷听,也通过向父亲直接打听,摸清了他和婉喻半年来的关系进展。婉喻不时会拿出个漆器小箱子,表qíng和动作带着膜拜意味地把箱盖打开。箱子里整齐摆放着一扎一扎的书信,用紫色、深蓝、酒红的缎带捆扎。每一捆上面放着一个小纸笺,上面标有袖珍毛笔字:“1928—1933,焉识书自美国华盛顿”,“1954—1956,焉识书自上海,提篮桥”……对于婉喻来说,“书自美国”和“书自提篮桥”没什么大区别,都是意味着遥远和隔绝,只能靠两人的文字相互走动,并心jiāo谈。

  婉喻告诉焉识:“喏,这都是他来的信。”她的表qíng是骄傲的,满足的。

  她不断地把这些信拿出来给他看,丹珏猜想她的动机可能是这两种:第一,她不记得前两天刚刚把这些信炫耀给他;第二,她意识到这个常常出现在她家的男人对她有爱慕之心,因此她得一再告诉他,自己是名花有主。有时候,陆焉识问冯婉喻可不可以打开那些信,让他读一读里面的内容。她立刻把漆器箱子往自己怀里一收,意思是:你怎么会有这么无礼的要求?

  终于有一天,她主动打开了一封信,铺平在八仙桌上。焉识看见自己的墨迹深一块浅一块,好多字都化成毛茸茸的了。她是怎样一面流泪一面读他的信?并且,每封信她读了多少遍?每读一遍都流泪?

  陆焉识对小女儿说:“你姆妈真不容易。”

  有时候陆焉识和冯婉喻会一同出去散步,天气好的话,还会到公园野餐。婉喻跟焉识说:“一定要靠近组织。组织常常到公园里开小组会。”假如焉识问她:“小组会你参加过吗?”她会说:“参加过呀!党支部的领导常常邀请非党员参加小组会。”但过了一阵,她又忘了事qíng的前后顺序,对焉识说:“他们没有批准我入党,我让我自己入党了。”

  “你怎么能让你自己入得呢?”焉识是这样问的。

  “我把入党申请书烧掉了,把灰冲了开水喝进去了。”婉喻庄严地说。“怎样入党不要紧的,理想最要紧,对吧?”

  陆焉识是从婉喻这里认识了共产主义。婉喻的共产主义。这主义非常美丽,诗一样,画一样。也非常单纯,甚至单调,像所有劝你善、教你好的教条一样单调。那美丽理想的教条使所有人变得gān净,漂亮,都穿着洁白衬衫和海蓝裤子,带着鲜红的领巾,双目中有着两团太阳,头发里过着好风,嘴唇上都是诗和歌,并且都有着大山大海的胸怀,什么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自己。这个主义里的人为了许多目的做好事,就是不为自己的目的。他看到这么多年来,婉喻为了这理想修了怎样的苦行,姿态那样低,那样地自卑。这就使他更加疼爱她;为她的自卑而疼她。婉喻一生都那么自卑,一个优美的,优秀如婉喻的女子,自卑了一生,这是令人心疼的。一切压迫了她的人和事物,甚至理想和主义,都应该对她这自卑负责。他陆焉识也是该负责的人之一,还有恩娘,还有他不认识的婉喻的领导、组织、同事,甚至她的学生们。

  最令焉识心疼的是,婉喻从来没有意识到人们和事物们对于她的不公,因此她没有被不公变成怨妇。也许一切的不公都始于他陆焉识:那个独守空帐的新婚夜,十九岁的婉喻就接受了焉识对她的不公,比起那份不公,世上便不再有不公了。罪魁祸首不是他焉识又是谁呢?……

  焉识了解了婉喻,透彻地了解了:她实际上早就不再需要他,在没有他的那些年里,她的伴侣是理想。尽管这伴侣对她也不怎么样,不比陆焉识好到哪里去。

  他伸出手,搂住了婉喻单薄的肩膀。那肩膀没有变过,跟四十多年前一样单薄,但似乎更知寒暖,更懂呼应,因此更美好。难道一定要经过二十多年的分离,经过陪绑沙场、饥荒和人吃人,才能领略它们的妙曼?

  第三十三章 老佣

  不久我的祖父就成了我们家很有用的一个人。我父亲冯子烨是第一个抓他差的人:让祖父替他到某图书馆还书,借书,给他买烟,退啤酒瓶。渐渐地,我母亲钱爱月常把脏衣服泡在浴缸里,就像忘了它们似的。一大盆脏衣服一天两天地浸泡在那里,肥皂水开始是灰白色,渐渐变成灰黑色,再过两天,就是灰中带绿,看上去稠腻得可以去肥田。祖父当然看不过去尚好的浴盆里泡着尚好的衣服,他担心最后不是衣服泡坏了盆就是盆泡坏了衣服。他把两个搓衣板钉在一块,使这长得出奇的搓衣板可以抵住颇深的浴缸底部,然后坐在加长了腿的凳子上,把搓衣板抵住他gān瘪的腹部,一上一下地搓洗。我们常常看见他机械屈伸的侧影,动作有力,节奏铿锵,成了我们家一部人形洗衣机。后来我和毕业回来的哥哥也学会抓他的差,叫他买早点,跑邮局寄包裹,拿挂号信;也派他去中药房抓药——哥哥得了胃气痛这个老年病症,只能吃中药。抓回来的中药煎熬也是阿爷的本职工作。只要他从我小嬢孃冯丹珏家看望我祖母回来,我们家就会见fèngcha针地把他的工作安排得有条有理,一分钟也不让他làng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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