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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112)

  咪咪的父亲听了这个辩解后,沉重地说:“来往不来往并不重要。”

  接下去的谈话变得非常吃力。子烨的话越说越多,咪咪的父母越听越无话,脸容越来越像一对男女领导。

  当子烨说到“年级的团支部正在考虑吸收我入团”的时候,咪咪的父亲发出一声笑来。接下去他告诉子烨,团支部接受团员和父母接受女婿不一样,完全两码事儿!

  “对呀,”咪咪的母亲说,“我们不像团组织,可以几十几百地接受团员,接受错了还能开除。”

  咪咪这时候又哭了,哭着对母亲叫喊:“你们不接受我就让团组织当家长,反正我要跟子烨结婚!”

  “你敢!”苏家父亲以胶东腔大吼。

  咪咪的逻辑是:“团组织能接受的人,你们怎么就不能接受?!团组织是挑好人,挑青年先进分子接受的!……”

  南下gān部握枪杆子的手指朝缩坐在一边的冯子烨一划拉,他的逻辑是:“他父亲是无期徒刑犯,是老反革命,他能是个啥好人?!”

  咪咪父亲这句话砸在子烨脸上,比一口唾沫还臭,比一块砖头还重。一贯以学识和教养吸引女孩的冯子烨觉得自己头破血流地站起身。他嘟哝一句:“伯父,伯母,再见……”就从咪咪家出来。他走得很慢,一身病似的。他后来分析,走得那么病态是希望苏咪咪跟上来,怜悯心碎肠断病恹恹的他。但她也没跟上来。没人怜悯他。他加快了脚步,疯了一样快,逐渐进入一种休克行走。他不知道在马路上走了多久,脑子里才开始有了活动。咪咪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qíng,咪咪是唯一的一个人让他感到他那么男子汉,出身背景的灰暗都不影响他顶天立地的自我感觉。正是咪咪对他的需要和依恋使他更需要她和依恋她。他爱咪咪还因为咪咪永远不会彻底自立。而正因为咪咪的不自立而结束了他们的缘分。虽然咪咪今天疯狂地顶撞父母,但她最终是走不出那个门,跟上他的。这一点子烨在逐渐恢复思维之后就认定了。他深知咪咪身上让他着魔的一切正是咪咪的父母可以利用的;咪咪是个容易掌控的人,水一样的透明无形,谁都可以侵染,可以用不同形状的花瓶、水晶杯、玉钵、烂泥坛给她塑形。

  果然,咪咪不再出现了。出现的是她的一封信,一看就是在母亲的教唆下写的。那是一封客气道谢、道歉的信。总之他不再有原先的苏咪咪了,有的就是两张薄纸的苏咪咪,掷下的个个字迹都是微型原子弹,把子烨杀死了无数次。此后的许多年,它们仍然持续那巨大的冲击波和光辐she。

  我父亲无法把失去咪咪的痛苦完全讲给我祖父听。对于这段痛苦的了解,我祖父是慢慢咂摸出来的。老阿爷把他咂摸出来的儿子的痛苦又写进他的回忆录,我读了之后才明白他对我爸爸这段痛苦的理解远超过我爸爸自己。

  当时的冯子烨痛苦到了什么程度?到了一周内见两个对象的程度。在子烨的概念里,对象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对象是“旁观者清”的人们为他子烨着想,为了他子烨的利益而推荐给他的。他痛苦到了随便从对象中找一个就开始进电影院,轧马路。痛苦并不缓解,因此再换一个去看电影、轧马路。这样换了十多个,就换到了钱爱月。他跟她轧了几个月马路,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世俗的活力。等到他习惯xing地把星期天jiāo给她去安排时,他才意识到她的名字是那么不讨自己喜欢:钱如何能够爱月?爱钱的会爱月?!……矛盾吧?荒诞吧?

  子烨在跟爱月结婚之后,每天都在心里列出一份清单,上面依次排出爱月的长处:1不难看;2牙齿整齐洁白;3个头合适;4能gān;5贤惠;6烧菜的手艺不错;7穷家女的低调;8朴实……但偶然他会突然对着心里这份“长处清单”玩世不恭地一笑(他此刻已经相当玩世不恭了),朴实是个什么东西呢?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抽象褒义词,抽象优点缺点,以及罪行?……

  此刻冯子烨对陆焉识说:“你害我们还没有害够吗?!”

  在一边安静坐着的婉喻看了看被儿子斥骂的老爷子,似乎失去了一些安静,在椅子上扭动几下,又扭动几下。

  我躲在马桶间,听着父亲的失败姻缘。原来如此。原来父亲在家里称王称霸是有原因的:他认为他屈尊娶了我母亲。假如他前一段姻缘不失败,我和哥哥就会有一对老gān部的外祖父母。那样的长辈是我们在1960—1970年代内心暗暗渴望的。

  这时我爸爸叫道:“学锋!要听就出来听,不要缩在马桶间鬼头鬼脑地偷听!”

  冯学锋只好老一老脸皮,从马桶间出来了。她把自己安置在沙发正中央,面对电视,假装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晓,看看阿爷,看看爸爸,再看看阿爷。

  陆焉识听着冯子烨的控诉,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他那张皱纹纵横的脸非常入神,感动在冯子烨的恋爱悲剧里,看着一个活下来的罗密欧是什么样子。他的脸上如果还不至于空白的话,那就是一丝催促:往下讲,再往下讲啊。冯子烨应该早一点控诉,控诉得再详细一点,从控诉里他可以跟儿子一块重温亲人们的生活。也许老头脸上的催促被子烨领会了,也可能子烨回头的时候瞥见了母亲——得了失忆症的婉喻,他从自己的悲剧上转开。

  “你害姆妈吃了多少苦,你晓得吧?!”冯子烨说。清算已经开始,索xing圆满结束它。

  老阿爷转过脸,看看自己的前妻,点点头。老阿爷点头的样子差点让学锋笑出来:那一定是被监狱gān部捉住了什么短处,无可逃遁只得殷切认错的样子。殷切得有些弱智,呆傻,缺自尊。

  冯子烨前胸一圈汗渍,脸容由于出了太多的汗而油乎乎的,更消失了一些棱角。他想到多年前可怜的母亲一个月才挣四十元代课老师的工资,但一买就买十几斤螃蟹。刚上市的大闸蟹那么贵,她得把半个月的工资都花出去,买来的螃蟹才够剥出一罐子蟹huáng蟹油。深夜,冯家成了个螃蟹加工作坊,婉喻躲在厨房里,就着十瓦的灯光蒸蟹剥蟹。她不愿意当着孩子们开螃蟹作坊,怕自己一不忍心就把螃蟹给孩子们吃了,哪怕吃掉一部分也不行。但那馋人的腥香还是关不住,出了厨房,进了子烨和丹珏的房门,进了他们的睡梦。总是在两三个夜晚之后,他们会看见一个眼睛熬红的婉喻和沉甸甸一大罐蟹huáng。罐子里是母亲半个月的工资,是他们该添而未添置的冬衣,是他们最想看而始终舍不得看的话剧和电影,是他们最需要买却一直靠借的书本。那一大罐蟹huáng之后,全家人以婉喻剩下的半个月工资吃大头菜炒huáng豆,萝卜gān炒huáng豆、雪里红炒huáng豆,最大口福是两角钱ròu末炒huáng豆。婉喻再穷,她的孩子也不会缺huáng豆,有了huáng豆就有了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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