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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115)

  “爸爸不放心你们,叫我跟着你们的。”学锋说。

  老阿爷微微笑着,胸有成竹。他不在意,反正人们不是出于善意的不放心就是出于恶意的不放心,总是要盯他梢的。他等学锋赶上来。现在是祖孙三人一块往前走。路过一个小小的点心店,焉识请婉喻和学锋的客吃冰淇淋。他每月四十七元养老金,二十元jiāo给钱爱月,算自己在冯家入伙,剩下的归他自己零花。他们每人拿着一杯冰淇淋,从几张杯盏láng藉的桌子中挑了一张相对gān净的,在发粘的圆凳子上坐下来,三双luǒ露的小臂刚刚放在发粘的圆桌面上,又都缩回来。

  学锋问道:“阿爷,你们里面有电影看吗?”

  “有、有的。”阿爷回答:“你小嬢孃的那个防治吸血虫的电影,也、也……在我们那儿放了呗。你、你小嬢孃说,你们这里倒没有几家电影院放映。”

  学锋发现,老阿爷很少控诉什么。他做无期徒刑犯人的二十多年,同伴饿死一多半这个事实,他从来不提。问到了,他就用平淡无奇的口气说:“饿、饿死的人不少呗。每天都有人死呗。”他的话夹杂的西北口音很地道。“一死了人,gān部们就把牛车赶来,把死人拉到gān河滩上,埋在沙里。人死的多了,拉车的牦牛不用车把式驾车,装上尸首,你还没给它们甩鞭子呢,牦牛自己都认识路,自己驮着尸体就往gān河滩上走。”还有一次他说:“死的人多了,来不及好好挖坑,把沙盖上就行了。来一场大风,沙就给刮跑了,尸首一排一排的都露天睡着,太阳一晒,味道十几里外都闻得着。”

  婉喻听着一老一小的对话,很快判断出他们的对话和她无关,便一心一意地用小木勺挖她的冰淇淋。她当然不会听出,老的和小的对某个特定称呼都是小心的,小的管它叫“你们里面”,老的管它叫“我们那里”——这是他们近一年来形成的暗语,或说专门用语。一方是避免揭短,另一方是粉饰羞rǔ。

  “那你们里面还有什么?”

  “有天鹅,大雁,láng,huáng羊,野驴。”

  “还有呢?”

  “还有láng毒花,好看得很。长在糙地上,就像cha在花瓶里一样,喏,这样一束一束的。”他用那双似乎永远洗不gān净的手比划。

  “你们里面有没有医院?”

  “有,医生有好几十个呢。你们外头有的,我们那里都有。”

  学锋发现阿爷的话里,越来越缺乏她希望听到的愤怒,哀怨。不到一年,他甚至不怎么讲“那里面”的坏话了。她觉得他想给人一个感觉,他这二十多年的无期徒刑生活过得没有太不如人。最近钱爱月上了鱼贩子的当,买来一条肚皮上涂了huáng色颜料冒充新鲜的huáng鱼,阿爷在饭桌上就怀念起青海湖的鱼来:“那些鱼的肚杂都比这里的鱼ròu还鲜!”冯子烨回他:“恐怕你们在那里面只有鱼肚杂吃。鱼ròu从来都轮不到你们吃。”对于这类揭露xing的语言,阿爷可以是个聋子。

  “我们那里的外科医生还给调到西宁去做手术,因为他是北京大医院的医生,打成右派了,所以下放到我们那里,给我们动手术。我的领导,姓邓,人可好了,得了癌症,西宁的医生都不敢给他动手术了,把他送回来,结果是我们那个北京大夫给他动了手术。”

  阿爷的口气中甚至还有几分炫耀。学锋觉得他的炫示yù有点过分,需要打击一下。“你们里面那么好,呆在里面好了,为什么还要回上海来?”

  老头愣住了。他没有料到孙女会这么不留qíng面。学锋在多年后,尤其在阿爷去世后,会一次次为自己当时的无qíng不寒而栗。她看见自己那句话在老头那里引起的效果。一记耳光的效果。

  “假如不是为了她,我就不回来了。”他看看身边的婉喻。

  学锋倒是有了一点被刺伤的感觉。阿爷这句话似乎在以牙还牙:我又不是冲着你回来的,你们和我早就各管各了!学锋觉得自己对老阿爷和父亲母亲有区别,和哥哥也有区别。尤其最近,尤其今天,她那么向着老头,而老头居然公开叫板,他就是为了祖母一个人回到上海的!其他人对他,统统无所谓!

  “反正阿奶又不认识你了,你为她回来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呆在上海?”学锋也不饶他。

  “她会认识我的。”陆焉识又看看冯婉喻。

  婉喻也看他一眼。她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冰淇淋,掏出洗得半透明、印花已经模糊的手绢,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指,然后把手绢递给焉识。

  “阿爷,你真的只为阿奶一个人回来的?”

  “嗯。”

  “那小嬢孃呢?你不是顶欢喜小嬢孃吗?”

  陆焉识不说话了。他被戳着了痛处。学锋用牙齿撕咬那个吃冰淇淋的扁平小木勺,齿尖将木头扯成丝,再吐到地面上。这么脏的地面不配她为之遵守爱国卫生信条。gān净的地面她也不喜欢,因为太gān净就是拘束。她正在这个讨厌的年龄,破坏点什么,小小的犯罪都是游戏。刺伤一个人也可以平息她心里莫名的躁动。东捅一下,西戳一下,看看能戳出什么效果来。未知和意想不到的东西,都是她所等待的。

  “你、你的小嬢孃在你这个岁数,跟你一样的,心里喜欢哪个人,同qíng哪个人,嘴上一定要刺刺他的。”老阿爷笑眯眯地看着学锋。

  但学锋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是少女时代的丹珏。

  这句话出乎学锋的意料。你以为老头子木呆呆的,在荒糙地上待久了,话也讲不好了,也不太通人xing了,其实不然。学锋这时候发现,他刚才对于她的总结是预言式的,超验的。他对于学锋的懂得早于学锋自己,早了许多年。学锋需要许多年,需要透彻的人格成熟才会承认老阿爷是根据同一基因提供“内部参考”懂得她的,因此才懂得得那么jīng辟。

  第三十四章 相认

  到了我祖母冯婉喻连她的小女儿丹珏都不认识的那天,我和祖父陆焉识的关系已经是“死党”级了,虽然我表面上不让他看出来,我其实特拿他当回事。他开始给我推荐书籍阅读,介绍古典音乐曲目给我,那是他的挑唆方式。他不动声色地挑唆,把我和正在流行的迪斯科、邓丽君离间开来。阅读海明威和福克纳也是这样,他并不讲翻译家的坏话,一个贬低的词都没有;他只是从中译本上转开目光,再把两束浑浊的目光放远,有点拿腔拿调地背诵着原文。这样,他也就成功地离间了我对于翻译家的信任,我开始写信请求大姑母冯丹琼替我在美国买原著,再海运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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