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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118)

  陆焉得和太太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冯丹琼做东给爷叔接风,在梅陇镇办晚宴,宴席上她正式提出要让母亲和父亲搬到一处去住。丹琼婚后从来没有跟丈夫分chuáng而眠,因此在她看来分不分chuáng是重大事物,值得所有中外亲人老少三代郑重讨论。晚宴的冷盘撤下时,丹琼说她已决定买一张全上海最贵的席梦思chuáng送给父母。第一个反对的是冯子烨。

  “这像什么话?两个未婚老龄男女睡到一张chuáng上去?我们不管居委会还要管呢!”

  “谁叫‘居委会’?”丹琼问道。在天真程度上,她现在仅次于她姆妈冯婉喻。

  “居委会就是一帮子解放脚老太太,吃饱饭没事qíng做,多管闲事,老鼠见了她们都来不及逃,……”

  学锋还没发挥完就被她爸爸叫了“住嘴!”丹琼的两个女儿和三个孙儿孙女听到这么一声粗鲁的吼叫,都怔了,但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用英文悄声相互讨论了一番,又去小声问丹琼。丹琼告诉她们就是“Shut Up!”的意思,一直觉得上海没劲的两个美国女孩顿时振作,一块瞪眼看看舅舅子烨。这是大事qíng:舅舅当着远方来客如此不留qíng面地呵斥自己女儿。她们再回过头来看表妹学锋,替无动于衷的学锋难为qíng和忍受伤害。

  陆焉得觉得事qíng非常简单,阿哥阿嫂明后天就去办一个复婚手续,举行一场仪式,把“居委会”请来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谁还会再管?他为自己的设想兴奋起来,开始发愁哪里还能订到好蛋糕,哪里可以摆冷餐会,然后他又跟太太小声讨论送老新郎老新娘什么礼物,是否到和平饭店租房给老伉俪做“蜜月套间”。

  “姆妈会不会答应,还是个问题呢。”丹珏说。

  “为什么不答应?”丹琼质问。

  “她在等人。”

  “等谁?”丹琼追问。

  丹珏给了一个“懒得说”的笑容。

  “那我现在来问问姆妈。”丹琼说,一面起身,一面右手扯扯屁股上紧绷绷的裙子。

  “你不要问。”丹珏阻止姐姐,“要问等没人的时候再问。”

  “我们大家都是她的亲人,即使她认不得也感觉得到!”丹琼说。“趁着我们都在,问问她有什么不好?喏,你看,谁说话她都会朝爸爸看,就像要爸爸给她解释!”说着她扯平了裙子,凑到了母亲身边。

  “你等一会儿!”丹珏嗓音高了。人们刹那间看到了她在实验室里的权威科学家面孔。

  冯丹珏认为,婉喻和焉识微妙复杂的关系别人是不懂的。不懂得而同qíng比什么都可怕。她已经受不了大姐的cao控yù了。一个成功的女光棍儿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另一个女人控制。

  丹琼走到父亲和母亲之间,一条胳膊搭在父亲肩上,一条胳膊搭在母亲肩上,就要开始给他们扯皮条了。

  “姆妈,”丹琼叫道,化得很好的妆使她看上去比妹妹丹珏年轻了一代。

  丹珏把手里的烟头使劲按在烟灰缸里,音量又上去一度:“不要胡来!”

  冯子烨紧跟着说:“小囡囡比较了解姆妈,阿姐你听她的!”

  不过已经晚了,丹琼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你跟爸爸复婚好吗?”丹琼笑眯眯地看着婉喻,同时把陆焉识往婉喻身边推了推。

  钱爱月坐在餐桌对面,此刻笑眯眯地起哄:“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dòng房讨喜糖!”话未落音,她笑容就没了——在桌子下挨了丈夫一脚。

  丹琼又说:“姆妈,我这趟回国,一定要看到你跟爸爸复婚哦!”她现在用她臂弯把一对老年男女的头勾住,使劲往一块合拢:被理发师傅做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型如同两顶圆而脆弱的灰白“发盔”,此时一侧被挤扁了。

  “爸爸,你跟姆妈讲呀!你要求婚的呀!”丹琼咯咯地笑起来。

  学锋起了一脊梁jī皮疙瘩。

  丹珏紧张地看着婉喻的脸。那洁净如凝脂的脸先红后白,然后再红,鼻梁上薄如纸张的皮肤被一根蓝色血管顶起。婉喻把这样的脸转向焉识,看了一会,低下头。

  “姆妈答应了!”丹琼叫道。

  “恭喜、恭喜!”焉得两口子说。

  焉识的直觉有些异样。绝没有这么简单的。假如这么简单就不会有他陆焉识陪伴冯婉喻等待陆焉识的四年了。他比所有人都紧张,手指头攥得发冷。这时焉得给他倒了一杯花雕,满脸祝福地推到他面前。

  “姆妈你看,爸爸开心死了,吃下去一大杯酒呢!”丹琼欢欣鼓舞地搂住母亲,把母亲的脑袋当一个婴儿摇晃拍哄。一个钱堆出来的女人,一个蜜泡出来的女人,走到哪里都要创造喜剧高cháo和欢乐结局。

  婉喻突然往前一挣,两只胳膊同时抡了半个圈。学锋冥冥中等待的意外事物终于被等来了:婉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大女儿丹琼,并将她摔倒在地。

  我假如没有在场,一定不会相信我柔弱苗条的祖母有那么大的爆发力。两年来的深夜搬家使她暗中cao练筋骨肌ròu,在柔弱的外貌下练出了块头。她低下头的时候,我和其他人都以为她羞怯或动qíng了,原来她是在运力,为了给丹琼致命的一下。她大概从丹琼把她的头发挤扁那一刻就开始运力了。也许更早,她内心的反抗是从丹琼说“姆妈答应了!”那句话开始的。很可能是我妈妈钱爱月说“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dòng房讨喜糖!”的时候,我的祖母就恶心坏了。我妈妈讲这句话有一丝女工间不碍大雅的流气,也许是这点流气触犯了我的祖母婉喻。在她心目中,哪怕就是在记忆已经褪色成为白板子的心目中,陆焉识和她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回事。

  还没有等到丹琼从地上爬起来,婉喻将餐桌向前一推——推惯了红木八仙桌,推这个桌子太不算什么了,就算桌面上摆满杯盘碗盏也算不了什么,反正她一发力桌子就向她的对面顺当移去。坐在我祖母对面的人有我父亲冯子烨,我母亲钱爱月,还有我那个从大西洋彼岸来的不多言不多语的婶奶奶,他们在桌子卷土而来时来不及起身,更谈不上后退,变成了婉喻这台推土机的牺牲品,被碾到了桌子和杯盘碗盏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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