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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28)

  也许小láng崽子是受不了那酒味的,它们还是刚断奶的láng娃娃,经验的滋味有限,也还有些挑食,不像它们的父母,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都吃。也许它们早就得到过警告,碰到什么食物都别急,等长辈们尝过没倒下再上。

  公láng和母láng快要吃完老几身上和雪地上的羊下水时,浸泡着食物的高粱酒开始发酒劲了。接下去,láng经历了一次跟老几同样的脏腑着火和满脑子浓烟,也经历了醉酒带来的怀旧和伤感,以及旷达和自在。最后,也像老几一样,它们的脚相互使绊子,终于被绊倒。

  公láng母láng的倒地被小láng们看作沉睡。它们用头拱,用鼻子顶,撒娇地哼哼,却怎么都不能让长辈们睡醒。

  现在老几打量着一公一母两头láng,烂醉如泥,打着人类的鼾声。他四下寻找,找到了自己的帽子,然后背向着láng的一家,朝没了东南西北的雪原走去。

  第八章 监狱门诊部

  我祖父陆焉识是在第二天清早到达七大队砖窑的。他实在走不动了。发现他的是两个来砖窑偷砖的家属。家属们公私分得很马虎,砖窑的砖至少四分之一垫了她们的兔子窝,搭了她们的奶羊圈,更大胆的gān脆就给自己垒一个跟圈差不多的厨房或堆破烂的库房。两个家属看见老几以为是个逃荒老头,因为老几穿着那件破军用雨衣,遮住了棉袄上的“劳改”二字和囚犯番号。砖厂有一口灶,里面还有些没烧尽的煤渣,家属们化了些雪水,又把水烧热。

  老几是给热水灌醒的。睁开眼睛,看见两张红得发紫的女人脸,眼睛都是柔柔的担忧。水是用一片破铁锅的残片舀出来,靠微小的一点弧度盛住,倒进老几嘴里也就是一口。老几请她们帮个忙,去七大队家属区把六中队的邓指叫来。两个家属商量一小会儿,走了一个留下一个。留下的那个抱了几抱青稞杆来,给老几做了临时被褥。

  邓指是骑马来的。那个报信的家属坐在他的鞍子后面。邓指一看见暖在青稞秸秆里的老几,就对家属们瞪起眼睛,说她们偷砖偷顺手了,这一批给县政府烧的砖她们也敢偷,不懂这是政治偷窃?两个家属嘟嘟囔囔地抵赖,同时说谁谁谁的家属也偷,偷的快够盖屋了。家属们答应了邓指“下不为例”,一面逃似的消失了。老几知道邓指已经堵了家属们的嘴;他先发制人,指控她们偷砖,一旦她们走漏老几的消息便bào露了她们自己的丑行。邓指转回来,恶狠狠地看看老几,然后四下寻觅,似乎想找个什么把老几gān掉,就此灭了他受贿和私自给老几放假的口实。

  不用谁告诉他,老几也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太像活人。

  “你好歹给老子再撑一会儿!”邓指说。“等我去带人来这儿gān活的时候,你混进去gān。什么也不要说。听见没有?!”

  老几说听见了。这原来也是他的如意算盘:只要往gān活的人群里一混,老几的犯规外出就神不知鬼不觉了。然而老几现在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住,混进gān活的人群是太艰难了。

  邓指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里面包了个黑色透明的东西——

  一个红薯面饼。他把饼子狠狠地往老几手上一塞。饼子实心实意,死沉死沉。老几疲惫极了,连托住饼子都觉得吃力。他的嘴巴、牙齿、食道都疲惫,对付不了这么一份实诚的gān粮。能对付的就是水。昨夜的水分流失可了得!眼里流失的加胃里流失的,老几觉得现在自己已经gān成了木乃伊。他不敢劳驾邓指给他到锅里舀水,自己试着站起来,刚一动,却又倒下。

  邓指见老几的脸走了样,倒下也倒得蹊跷,便上来查验。大棉袄胸前的纽扣只解开到第二颗,邓指动作立刻轻了。邓指吓坏了:老几不老呢,很嫩——没有表皮的老几粉粉的,露着游丝般的毛细血管。邓指一点一点地剥下老几的棉袄、棉裤,从里面剥出个血人来。犯人们都没有内衣内裤,他们的内衣内裤就是他们的皮。贴着那层皮,套上棉袄棉裤,面子的粗糙别人知道,里子粗得多么像油毛毡只有皮ròu知道。里子里填塞的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被回收过多少回,早就失去了弹xing和柔软。那样的“油毛毡”泡上汗,汗又结成盐,盐再经过零下二十多度的深冻。从七大队到场部礼堂,再从场部礼堂回七大队,加上迷途的一大段路,来回三四十公里,就算老几个大腿长,一步一米半,也有两三万步,每一步老几的皮ròu都给“油毛毡”里子锉一下的话,那就是两三万锉。于是老几完全就成了一句俗话的写照——“不死蜕层皮”。

  邓指没见过如此之大的创面。他微微张开两个手掌,老几成了个他没法下手去拾掇的物体了。

  两人商量了一下,认为老几的选择余地不大,他撑得了也得撑,撑不了也得撑,反正是必须撑起来混进gān活的人群。一混进去就好办了,老几可以在任何一个当口倒下,再由邓指发现,送进监狱门诊部。

  一切都按邓指和老几两人商量的实施了。邓指在八点半把六中队犯人从大墙里往砖厂赶的时候,老几就忍着剧痛慢慢移到了厕所。上厕所是犯人们唯一的休息,因此厕所总是热闹繁华。老几听见有人来上厕所了,赶紧跨出门,倒在了雪地里。天天有人像老几这样倒下去,由于饥饿或者疾病。上厕所的犯人看看老几一会死不了,也就不慌了,让老几先躺着等一等,他们解了手再救他。

  老几在一小时后给安置到了监狱门诊部的病房里。梁葫芦隔着好几张chuáng以及chuáng上浮肿或积满腹水的身体跟老几问候,高呼“热烈欢迎”。

  因为这两天死的病号多,所以老几得到了chuáng位。病房里靠两边墙垒砌了两排炕,人躺得肩膀挤肩膀。虽然有灶眼,但病人太多,烧炕就免了。地上铺了一层青稞秸和芨芨糙,也睡了一排人,因此狱医和一个男看护得踮起脚尖才能在病房里辟出路来,把老几运送到老几的chuáng位。狱医一边给老几测这个,量那个,一边跟看护讨论老几的伤势:“伤得太奇怪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擦伤啊……这么冷的天怎么长得好呢……这么冷的天好ròu还冻成烂ròu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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