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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37)

  焉识的沉默在婉喻看来是她的错,于是没话找话和焉识说。焉识发现,可以跟婉喻谈的话几乎没有。解除了来自恩娘的压力,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婉喻说还是回去吧。他问为什么,来都来了,恩娘也得罪了。婉喻笑笑,说不是已经来过了吗?她实在不放心恩娘和孩子。他知道她其实是不知怎么对付他。他们隔壁就是一对年轻男女,借着雨天烫酒下棋,楼下他们也碰到一对上海夫妇,坐在饭厅赏雨品茶,好像就因为小旅店的陌生,茶也好了雨也好了,连粗点心也比上海好了。焉识和婉喻却做不了他们,似乎就心焦焦地等着雨停,停了就要赶路去哪个好地方,或者雨停了两个人可以相互放生。

  焉识同意当天晚上乘船回上海。这一来怪事发生了:两人都松了口气,都自在起来。雨也好了茶也好了,他们开始觉得要抓紧时间品评,抓紧时间度他们最后的几小时。甚至他们也发现了小屋的可人之处:墙上的画是真迹,手笔不俗;做橱柜的乡间木匠是有品位的,一定喜欢明代家具;chuáng也是好木头好雕工,chuáng头柜上还有旅店送的一瓶加饭酒。

  1936年12月底的那个下午,对陆家是个重要日子,因为我祖父和我祖母在这个旅店怀上了陆家的第二个博士丹珏——我的小姑。

  在三个孩子里,唯有丹珏是她父母激qíng的产物。在旅店的雕花木chuáng上,我祖父浑身大汗,我祖母娇喘嘘嘘,最后两人颓塌到一堆,好久不动,不出声。日后我祖父对这次经历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不想对它认账。他们回到家很多天,他都不看一眼婉喻,有一点不可思议,也有一点上当的感觉。可是又不知道上了什么当,是谁给了他当上。

  我祖父朝着大荒糙漠外走去的时候,是想到了1936年那个绵绵冬雨的下午的。但他知道那个淌着激qíng大汗的人不是他,是一个醉汉。也就是说,让他男xing大大张扬的不必是婉喻,可以是任何女人。就像在美国那些以小时计算的ròu体撒欢,快乐之一就是完全没有后果。应该说他上了酒的当,婉喻上了他的当,把那个醉汉当成焉识了。

  1963年11月23日这天,他觉得自己是要回去弥补婉喻上的那一记当。不然就太晚了,他会老得弥补不动的。

  第十一章 逃犯

  就在老几快要走出大荒糙漠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小群野马。它们在枯得发白的糙上走,糙漫过蹄子,看起来像驾云。这是我祖父第一次看见人们传说的野马。是什么把它们留下了,没有跟着它们族群迁移?

  老几向它们走过去。它们当然不会让他表示亲善,但它们对人不像这里的其他牲畜,惹不起躲得起。也许它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赤手空拳的老叫花子,领头的马带领马群想朝我祖父冲过来。不是那种猛冲,就是一点点地加速。我祖父这时看到它们的正面,是驴的正面。驴不如马高贵,但驴xing子里的狡诈聪明马是不能比的,驴只要能欺负一下人就绝不放过欺负的机会。我祖父躲开了,把路让给了它们。

  现在在我祖父视野里的就是若gān驴屁股,甩动着明白无误的驴尾巴。风里还有它们的体温和体嗅。我祖父走到野马刚刚走过的地方,看见被它们撕吃过的那片糙。貌似枯白的糙竟然充满浆汁。他拔起一根,把糙rǔ充盈的梗子在手指间碾捏。浆汁真的像rǔ汁一样。这就是这群野马留下的原因。野马在远处全部向他转过驴脸,看看老叫花子要对它们的粮仓做什么。它们知道这地方人都饿得变了种,跟兔子、老鼠、旱獭争食。chūn天夏天,人就变成了羊和马,哪里有青糙就吃到哪里,那些被他们叫做灰灰菜、野芹菜、野韭菜的糙被吃秃了,土被吃得大片大片地luǒ露,土再被晒得gān死。这里的生命知道,土也会死,只有人不知道。正是人吃死了糙地,吃死了泥土,把糙漠吃成了沙漠。

  太阳这时就要升起了,对面的山顶,一牙月亮还挂在那儿。我祖父在月亮和太阳之间要宿营了,明天他将会走完在糙漠上的最后一段路。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指,碾碎糙梗的那两根手指,指尖上那道浆汁gān了,变成了浅棕色,有一点黏xing。再看得细一些,那gān了的浆汁里似乎含有一丁点固体。野马的驴脸虎视眈眈,护着的是这个秘密?他又拔起一根糙,放在齿尖上轻轻地咬,又用舌尖上去帮忙,找出了糙浆里的淀粉。

  这是一片含有淀粉的糙。也许含量少得可怜,但毕竟不是一般的糙。糙漠像海洋,里面的生命永远在变异,也永远有新的生命物种给你发现。

  他身上的糖壳儿已经被剥光,这些糙出现得正是时候。

  野马们看着这个人类成员把一把把的糙放进嘴里,像它们一样缓慢地挪动下颚,用槽牙磨断糙梗。人类是可以不挑不拣,什么都吃的。一张张驴脸上都是领教。

  其实,我祖父陆焉识一生犯下的真正罪过,是把野马和huáng羊们可怜的一点秘密口粮叛卖给了人类。不久他就会告诉人们,此地有一种含淀粉的糙!于是人们在榨gān了这里的其他生命之后,又来榨gān这里的糙。到那时,陆焉识博士还觉得自己gān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我祖父吃饱了糙之后,太阳升得离山上的雪冠有一丈高了。肚子有了食,睡眠就很踏实。这是老天在入冬以后给糙地的最后几个好脸子,好得不正常,黑色的大棉袄马上吸饱太阳能,把盖在下面睡觉的人热出了汗。睡到下午三四点钟,陆焉识打点一番,上了路。走了一阵,他听见了天边轰隆轰隆的声响;青藏公路上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跑着,他但愿哪一辆能停下,搭上他这老叫花子。

  1963年的中国人和三十年后很不同,那时的人单纯、轻信,同qíng心还没泯灭。尤其是那个时代的西北人。陆焉识在一个加油站走向一辆解放牌卡车。司机没有看出老叫花子的破绽,听信了他的谎言。大荒糙漠上的风去掉了陆焉识无数层脸皮,他撒谎时反正也不知用的是谁的脸皮了。他说他是地质队的工程师,出来出差被抢劫了。尽管他换过多层脸皮,最深部的那层斯文和儒雅是换不掉的。司机看了他一小会儿,向解放牌车厢里扭扭下巴。陆焉识知道,这就是他的车票。他十分利落地爬进车厢。解放牌拉的是牧区收购站收购的羊毛,拉到西宁的毛纺厂去。搭车人马上就窝在一捆捆的羊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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