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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40)

  他躺下去的时候发出很响的一声“嗯”,躺下后开始想婉喻。这一会儿他才有心思把婉喻好好想一想。这是纯粹的黑,纯粹的静,都让他满意,这就是一个人什么都敢想的时候。他想婉喻多么傻,从来没有发现她的焉识有多么làngdàng,从来不追问笔记本里一缕栗色头发的主人是谁。抗战期间,韩念痕那个女人在焉识身上留下了多少可疑处?婉喻从来没有追究。也许为了婉喻的懵懂无知,他急于见她,给她一个发落他的机会。我祖父热恋我祖母比我祖母热恋我祖父迟了许多年,此刻他躺在不知名的小学校教室里,回想二十来岁、三十多岁的婉喻的每一瞥眼神,发出痴汉、làngdàng鬼的傻笑。婉喻很艳的眼神让他小腹抽动,着急上火。他早gān吗去了?搁着那么艳的婉喻,不去好好地开发;他和她之间该有多少开发的余地?

  陆焉识就像一失足掉进睡眠那样,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这种睡眠连梦都没有,犯人要不就不睡,一睡就死。我祖父就掉进了这种等于死的睡眠。就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把自己的亲人害成了什么样。

  冯婉喻和冯丹珏此刻对面而坐,之间隔着八仙桌。上海的初冬在她们的毛衣里,夹袄里,骨头里,在湿一团gān一团的地面上。刚才冯婉喻吃饭吃到一半,就被叫到里弄的居委会去了。居委会主任要她老老实实,把逃犯陆焉识的消息及时汇报。居委会主任还给冯婉喻介绍了一个榜样,隔壁弄堂一个女人就检举了自己的堂哥,结果帮人民政府除掉了一个美蒋派遣特务。刚回到家里的弄堂口,传呼电话又叫冯婉喻接电话。电话是我父亲冯子烨打的,怒气冲冲,问母亲有没有“那个人”的消息。“那个人”一听就是,“那个老东西”,“那个害人jīng”。我父亲还把给了他一半生命的陆焉识叫做“人”,纯粹看他母亲冯婉喻的面子。

  现在冯婉喻又回到八仙桌旁边,端起碗,又放下。泡饭冰冷,肚子里更冷。冯丹珏坐在她对面。母亲感谢小女儿的无话,再有一句话她就会崩溃。而我祖父对于这些全然不知。他那种死一样的睡眠非常可怕,能把白天的屈rǔ劳累都抹杀gān净。并且不再是个斯文人,凶猛地打鼾,假如凑近看的话会看见他鼻子里长长的毛被chuī得东摇西摆,松懈的腮帮把嘴唇带得咧开,露出久病的牙齿。你要是看见我祖父年轻时的牙齿就好了!他现在就是一个监狱里住长了的人特有的睡相。

  陆焉识是在凌晨四点钟突然醒来的。这个钟点是他上路以后根据jī鸣估摸的。他就是要自己这时醒来上路,在一个礼拜之内到达某个县城。他在打如意算盘:先给婉喻写封信,约婉喻出来和他会面,见面地点可以在上海和西北之间的某个小城市。然而他不知道婉喻一夜都没睡,白白地躺了八小时,白白地làng费了两粒安眠药。她在党委副书记跟她谈了话以后就悄悄gān了一件事,把一份入党申请书烧掉了。副书记的话让她看到自己多么痴心妄想,多么剃头挑子一头热。如果没有焉识的事变,她还挑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挑得浑身劲头呢。焉识的事变才让她明白她是谁,是“敌属”。她忙得头头是道,得了许多学生家长的表扬,家长们不惜请客送礼要把孩子转到她的班级,她便以为自己多少跟别人一样了,挤进共和国了,原来“组织”从来没把她正眼看待过。她能混到今天,是因为“组织”有个阔大无边的胸怀。婉喻看着申请书上的娟秀小楷被烧得疼痛扭动,变形变色,由黑的变成了白的。她把字迹的骨灰倒进一个杯子,冲上水,当偏方喝了下去。带焦糊味的偏方该根治她的妄想症。

  这还不完全是冯婉喻失眠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小女儿冯丹珏的婚姻。冯婉喻把做老小姐看得比做不成党员更可怕。只需要几句话就能探出丹珏男友又出了状况。

  “丹珏,这两天见小吴了吗?”

  “没有。”

  “没见啊?”

  “太忙了。”

  过去那些男友也是突然就“忙”起来了。婉喻从来不问他俩到底是谁忙得约不了会。一问会怎么样?想听实话还是谎话?婉喻也从来不劝丹珏,主动一点嘛,家庭条件不好,人就要低姿态一点;也不说,好了,丹珏,眼光放低一点总是找得到的。那她婉喻自己呢?多少年前,见过陆焉识她眼光还低得了吗?她听见马路上第一班电车开过来,近了,又远了。电车开过的时候,短暂地在墙壁上留下白亮的方块。恩娘的照片一闪而过。恩娘给了婉喻许多艰难时光,但她把婉喻教成了一个巧女人,经营吃穿就像经营艺术,恩娘还教她忍、熬,让外面人永远没得笑话看。总之,恩娘把守寡所必备的本领无意间都教给了婉喻。恩娘要是长寿一点,现在她可以多一份忍和熬和她做伴。又一班电车过去,一方方亮光里,路边梧桐树枝摇晃到家里墙上来了。

  第十三章 长途电话

  陆焉识在一个镇子碰到了大集。西北农民在准备冬至的食物了。他花了两分钱,买了一碗胡辣汤,摊主跑了十多分钟的路才把他的五块钱找开。集市什么都卖,老花眼镜和小姑娘的塑料彩色发绳放在一块卖。他花了两毛钱买了副浅度数老花镜,一边镜框比另一边高,但戴上能有效地使他走样,他就图这个。现在好了,他可以搭车了。他举着一毛钱站在路边,车很好搭。两三天里面,陆焉识把中国乡村所有的jiāo通工具都乘坐了一遍,骡车、马车、驴车、牛车、拖拉机、三轮机动小卡车,甚至独轮车,纵穿了三千年车辆发明制造史。他当逃犯不过才一个月,已经是个相当成熟的逃犯,一天难得说一句真话,也学会看自己谎话的效果,并从各种人眼神里看出自己留给他们的印象。那些让他搭车的人看见的陆焉识大致是个支边的老教师,老医生。这样他就把最难走的山路混过去了。

  到了一个比较像样的县城,他决定住下来。城关有个长途汽车站,有一间满是人粪的候车室。到了天黑,他才明白他不是这里的唯一投宿客,他还有四个流làng汉室友。本来他想给婉喻写封信,又想到××信箱后面的眼睛,便取消了这个打算。县城里有个邮局,挂着个大钟,掌握着全县城所有没钟表的人的时间,还有一部电话,是除了县政府的三部电话之外唯一的电话。长途电话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打,到了夜晚电话就搁在一个既通室内又通室外的小窗口。陆焉识绕着灰尘扑扑的电话机转了几圈。他算着口袋里的钱大概够他说几句话,线路不好的话,就得一个劲地“喂”,那么会“喂”掉他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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