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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43)

  陆焉识把自己的文章通篇读下来,觉得自己虽然是驳斥凌博士,但并没有文字圈子里盛行的谩骂攻击意味,并留了商榷余地。即便凌博士知道笔名后面的真名是陆焉识,也不会被他得罪。凌博士法文很好,应该知道法语多么适合用来争论,法国人没有不争论而缔结真正友谊的。“一切都可以怀疑,除了怀疑本身”,是法国人笛卡尔的信条。过了两天,大卫找到学校来了。几年前他那对焉识的匿名谩骂似乎从来没发生过,大卫又是那个留学时代吃喝不分的大卫了。他一头撞进焉识的怀抱,紧紧搂住他。在国内生活了几年,焉识对洋礼节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就晓得阁下会站到我们阵营里来的!”大卫说。

  大卫已经猜出反驳凌博士的文章出自谁的手。焉识装糊涂,问大卫在说什么。现在他不是怕得罪凌博士,而是怕“阵营”,怕大卫为他的阵营来抓他陆焉识这个壮丁。

  大卫把他拉到学校附近一个茶水摊子,要了一壶新龙井。

  不等焉识开口,大卫便讲起自己对焉识那篇文章的倾倒。刚下过雨,茶摊上的遮阳棚兜了一兜雨水,大卫比手画脚,碰到棚子的杆子,雨水朝着他兜头浇下。他把眼镜摘下来胡乱擦擦,嘴却是不停的。大卫的意思是,假如天下只有一个人把焉识文章的每个字读透了,欣赏了,那个人只能是他大卫·韦。

  焉识想,假如自己的虚荣心是痒处,大卫的夸奖句句都没有挠偏。焉识知道虚荣心可悲,但他没办法。人人都有虚荣心,人人都没有办法。

  大卫的嘴皮几乎要被太多的话擦燃了,但要的龙井他一口都没有碰。他顾不上。大卫留下一杯已经变色的龙井走了,是焉识答应给他再写一篇文章他才走的。他不能推拒热烈的大卫,就像那天在酒会上不能推拒温雅的凌博士。

  在学校图书馆里,焉识乘着兴致把答应大卫的文章完成了。比上一篇还要流畅俏皮,暗藏了更多的打趣。文章读下来,凌博士似乎成了个在国、共,学生、政府,中、日之间拉架的好心丑角。

  第二天他把文章寄到大卫所谓阵营内部的那家周刊。接下去的几天,焉识莫名地讨厌自己: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一个是凌博士要他做的陆焉识,一个是大卫·韦要他做的陆焉识。他身不由己。一不留心,他失去了最后的自由。

  焉识火急火燎地给那个杂志的编辑打了个电话,请求撤回自己的文章。编辑说太晚了,已经发排了。他说,只要没有运送到书店,就不算太晚。他让家里的司机载着他到了杂志编辑部。瘦小的编辑似乎铺的盖的都是稿纸,他告诉焉识,这期目录的广告都登出去了,撤稿子也是白撤;假如焉识一定要撤稿子,周刊就要开天窗,一时到哪里去找这么长一篇稿子填上去呢?

  焉识站在无立锥之地的编辑室,几分钟里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是个见不得别人为难的人。不然刚刚守寡的恩娘就被陆家打发回娘家去了。不然恩娘就不可能拿侄女变魔术,把侄女变成儿媳妇。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的事,做别人要他做的人。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得到“随和大度”、“与世无争”的评语,甚至“大咧咧”、“心不在焉”的好意嗔怪,他是满足的。这满足似乎抵消了他因为扮出“随和大度”引起的内心紧张,这满足也似乎补偿了他那“与世无争”带来的真正失去。

  “对不起,稿子毛病太大,需要修改的地方太多。”焉识说。

  “清样出来你改好了!清样嘛,就是让人家改的!怎么改都行!”编辑说。

  编辑抽烟抽得头发都冒烟了。

  “大概要重新写过。”焉识说。

  “我看蛮好的,大家看了都觉着蛮好的!”

  焉识已经看到了自己文章的清样,薄薄地搁在桌子角上。

  “对不起。还是请你们不要登。再请你通知一声韦先生。”

  “假如说我们照登呢?”

  “那我就只好请律师跟你们说话了。”

  他把眼睛转开,不去看编辑为难到极点的脸。就像他面前是旺达,问他是否真的相信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焉识把清样从桌角拿起来,一边转身一边说对不起、再会,再会、对不起。编辑还不死心,要他稍微等五分钟,他要跟大卫·韦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大卫是个很能纠缠的人,焉识此刻已经站在了楼梯口,趁着编辑摇电话的时候身体重心一变,几乎连栽带跑地下了楼去。

  焉识在路上回想矮小的编辑越来越苦的脸。他奇异的记忆总是这样,在他回顾时把所有的细节都完善起来。编辑的护袖是黑色的,蹭在桌子上的一面磨得铮亮。那要一天磨十几小时才能把棉布磨出皮革的光泽。他的记忆把编辑脸色的菜huáng还原得特别好,就是那张菜huáng的脸在焉识冲下楼梯的刹那转了过来。辛勤和理想都落空了的菜huáng脸。焉识出了编辑部就找了个叫做“卡佳”的白俄咖啡馆坐下来。他向胖胖的粉红色的卡佳要了几张纸,给大卫写了封信。信上他请大卫代他安慰那个编辑,并诚恳地为自己道歉。他在信里说,凌博士的劝学只是书呆子的天真可笑,但自己的文章一旦出来,凌博士很可能给看成大节丧失,而这不是他陆焉识的本意。

  焉识是用英文写这封信的,为了使他和大卫之间的沟通更加贴心和私密。过了几天,那个周刊出版了,他的稿子没有刊登,但他的信却被刊登出来。登出来的不是英文原稿,是中文译稿。许多词在一个英文上下文里是中xing的,翻译之后就是贬义的,或褒义的,而且该充分解释的地方一笔带过,平实的叙述被弄得晦涩难懂。这封信变得焉识也不敢相认,简直是出自一个既想打击一方,又想乞求另一方谅解的小人之手。信的署名就是赤手空拳、无遮无挡的“陆焉识”三个字。

  他马上追上一篇文章,更正翻译的不确切之处,并且质问杂志,是否知道不经本人同意刊登私人信件属于不道德。不久凌博士在《申报》上发了一篇小文,说对待翻译就要像陆焉识教授这样一丝不苟,但陆教授借用对两个英文词汇的追究转移了读者的注意力:本来读者就要看到陆教授对凌某如何背后cha刀,一贯出尔反尔,背叛成xing了,陆教授却鞭一指,领着大家不厌其烦地纠缠两个英文词汇。此刻焉识悟到凌博士从头到尾都在观察战局,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假名字后面就是他陆焉识。并且,凌博士拿焉识在美国的“叛逃”一闪念作为恐吓,揭露他“背叛成xing”。焉识又写了一篇文章,是答凌博士的,有辩解也有争执。但在他寄出文章前,读到了一篇帮他腔的小文,骂凌博士已经收了日本人的钱,在为汉jian教学铺路。这种不讲道理的文字带着明显的大卫风格。焉识明白,这篇文章是大卫给他送上来的增援。大卫还在争取他。焉识对着大卫的增援摇头笑笑,把自己驳凌博士的文章揉了揉,扔进了字纸篓。文字争执不知为什么最终总要以大混战告终,也不知为什么,双方的火药味都带有一种淡淡的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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