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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48)

  帽子里的黑夜中,丹珏又开始“对敌喊话”。喊话失败之后,她会不会从传呼室出来直奔公安局呢?他曾经常听狱友说儿女把父母送进牢监的事。而且这十多年政府对丹珏不薄,让她当了博士上了科教片,丹珏就是要求他做父亲的拿自己老命去jiāo换她已经得到的和将来可能得到的东西,做父亲的也应该在所不辞。

  他马上又认为丹珏不会去公安局检举他。为什么不会?他不知道。丹珏是不同一般的孩子。怎么不同?他也不知道。

  即便丹珏已经报告了公安局,警察现在拿婉喻做诱饵,只等他上钩,那也没什么,他必须见到婉喻。六十二岁,可死可不死,也是可活可不活,见了婉喻,讲两句推迟了四十年的qíng话(可以用英文讲,省得把两个人窘坏),他陆焉识就死活两便。帽子里的黑夜散发着他多日没洗的头发气味。这是个纯粹个人的黑夜,跟外面的那个夜隔开了。外面是打牌的叫嚷声,吃东西的吧唧嘴声,气味也渐渐肥腻起来,人这种杂食动物挤在一块比任何动物的气味都坏,对此住了近十年监房的陆焉识一再感悟。

  不知过了多久,帽子外面的世界闹腾起来,有人在尖声地哭,还有人在哄劝。陆焉识把gān部帽掀起一条fèng,眼睛马上被灯光和香烟刺激得灼痛。他使劲眯着眼,看见哭的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原先她坐在小桌上,现在躺在地板上一摊扑克牌上。打牌的四个人正在劝慰她:你还哭个啥呢?你掉下来没把咱几个吓死呢!坐在那桌子上你敢睡觉吗?……

  人们问清楚了,女孩子是到上海的亲戚家帮佣的,一个人乘火车,连自己坐的是桌子而不是凳子都不知道。陆焉识把女孩子叫到自己跟前,让她坐在自己脚下的地板上,胳膊架在他腿上睡觉。觉是不能不睡的,一个车厢的人给窝成什么形状都在睡,逃犯都在睡,何况十四五岁的孩子。第二天车上卖饭,他的那份总省下一半给女孩吃。女孩活泼起来,跟他打听上海的这样上海的那样,他都慢条斯理讲给她听。他知道在女孩和周围乘客眼睛里,他是个七八十岁的慈祥老人家,肚子里还有不少墨水。谁也看不出来,他正想拿这个女孩做成他在上海的掩护和帮手。

  女孩一下火车就被亲戚接走了,但女孩的亲戚对陆焉识千恩万谢。当陆焉识提出带女孩逛逛上海时,亲戚更是千恩万谢,因为这样就免了他们给女孩介绍上海概貌的苦役和花费。陆焉识乘坐长途汽车去了南翔,在那里找了个公共浴池睡了一夜。他发现城郊有的是社会面目不清的人,也有的是社会夹fèng容纳这类人。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女孩亲戚家的里弄口,把女孩接了出来。

  他带女孩到公园划了一小时船,午饭是面包和汽水。他想从公园就去婉喻的学校,但时间还太早,遍地阳光,不是他出场的钟点。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他把小姑娘带到婉喻的中学门口。婉喻在信里总是提到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婉喻告诉他,她的学生们升学率是全校最高的。

  这时是下午五点,天已灰黑。婉喻学校的斜对门有个小人书摊子,坐了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社会面目也有些模糊,他们一边抽烟一边从小人书里获得教育。不久他就会发现,男孩们坐在那儿的目的是为了看对门中学里放学的女中学生。他租了一本书给女孩看,但他看出女孩已经心神不宁了。五点左右,最后一批学生涌出校门。社会面目不清的男孩们腔调下流地笑着,一面说着他们的暗语,随着女学生们的散失而散失了。又过十几分钟,一群男女老师走出来,相互道别。他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发现女孩正在看他。他笑了一下,女孩却没有笑。婉喻再不出来他就白白在女孩身上投资了。这时候学校的两扇大门慢慢合拢,锁上了。他又回头去看女孩,见她正无所事事地摆弄两只脚,一会儿把左脚放在右脚前面,一会儿再反过来。她在拿两只脚撒气。他向学校转回脸,看见从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里走出一个穿米色大衣的身影。头一秒钟他就认出这是婉喻。那件米色大衣的衣料是弟弟战后带到上海的一块海虎绒,1948年冬天被做成大衣,婉喻试穿那天,裁fèng的老婆在旁边坐立不安地等着拿手工钱去米行买米,因为晚十分钟米价就不同了。现在看起来当年的上等面料和做工以及当年的时髦都有点怪异,甚至有点寒酸。梳着十多年前的发髻,拎着二十多年前的羊皮皮包从一个新式学校走出来的婉喻,一下子把时代感弄混乱了。

  隔着马路和暮色,他看着婉喻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臂弯上挎着的皮包分量不轻。他赶紧付了小人书的租金,拉着女孩在马路对面跟着婉喻。他跟女孩说,现在就送她回家去。女孩反正对上海地理无概念,他要在真正送她回家前让她继续发挥作用。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婉喻在一个无轨电车站停下来,跟一大帮等车的人向马路一头伸长脖子张望。

  他拉着女孩从街口穿过马路,站在电车站的后面。等电车来了的时候,他在人群后面看着婉喻,见她向后仰着上身,为了先把脚踏上电车的台阶,而脸不贴在别人后背上。她的本领很大,车门快要关的时候,她的上半身还斜在车门外。她就那样变形地让车门在她背后终于关严。他站在车下,看得目瞪口呆。他在路边叫了一部三轮车差头,要车夫跟着无轨电车的路线走。

  三轮车在第三站停下来,无轨电车刚刚到。陆焉识付了车费,拉着女孩就往车上挤。婉喻已经做出样子来给他看了,总有些人要被另一些人挤下车去,你必须打定主意不被人挤下车。还有就是只要身体的一部分先上了车,身体其他部分迟早能上车。

  整个这段时间,我祖父都是目瞪口呆地在侧后方看着我祖母。他一时还没有时间去想,什么样的日子能把曾经的婉喻变成眼前的婉喻。

  现在陆焉识往右侧移动一点,把女孩拉到他前面。越过女孩的头顶,他能看见婉喻极小的一点侧影,因为她大部分侧影被她抓住横杆的右臂挡住了。她的发髻基本上还是黑的,只是小得可怜。为了这个可怜的发髻,他都忍不住要流泪了。女孩突然问他,从她亲戚家来的时候也走的是这条路吗?女孩的西北话让周围人开始寻找这个无拘无束的大嗓门出自哪里。他觉得婉喻也企图回过头。他眼睛监视婉喻,一面对女孩的耳朵说,在上海不可以在公共场合拉开嗓门的。接下去他解释说,上海太大了,他们早上玩到晚上,早已经玩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不可能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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