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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56)

  在接焉识的上午,并没有他想象的皆大欢喜。念痕的穿戴比他入狱前华贵多了,走私网络已经被压制,逮到黑市上的投机分子戴笠会枪毙他们。但念痕还是有法子买到各种稀罕物品。营救焉识就是靠黑市上买来的南美葡萄酒,雪茄烟,俄国鱼子酱,日本鳗鱼罐头。接他的时候,念痕找了一部雪佛兰汽车。她在车上拿出一个领带夹,告诉他上面的蓝宝石成色非常好,但她只用三袋奶粉就换来了。

  雪佛兰把焉识和念痕送到一个相当豪华的饭店。念痕先请焉识足吃一顿,然后带他上楼,进了一间豪华而脂粉气的房间,茶几上放了一瓶俄国伏特加。他们的夜晚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夜里两人起来,一人喝了两杯伏特加。是真货的伏特加。焉识身体给两年的半地牢生活毁了,两杯酒就撂倒了他,醉得如同大病。天快亮的时候,他让念痕给他挤一点广柑汁,用它再调一点伏特加,作为“扶头酒”喝下去。他告诉念痕,“扶头酒”是古人在卯时喝的,一夜病酒,喝了“扶头酒”反而就醒了。在以往,焉识随意流露的杂学都会让念痕非常兴奋,但这次焉识发现她心不在焉。

  念痕从学校请了三天假,为的就是能跟焉识日夜颠倒地厮混。焉识身体非常虚弱,多半时间就是他和念痕相拥而卧,一份沉默伴着另一份沉默。

  第三天念痕说她要走了。走了?去哪里?去美国。可是,太平洋战争打起来去美国的航路就封锁了。先到澳门,再坐船想办法从南美绕道。去美国做什么呢?去了就知道了,无非读书,要么嫁人。

  焉识从枕头上撑起上半身,看着念痕。她二十七岁,做她刚才说的那两件事都有点嫌晚。念痕也看着他。他不应该为她在美国的出路发愁,还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身体有身体的一个女人。

  “我本来早就想走了。不过你不出来我是不会走的。”

  焉识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表示非常感谢。她的激qíng不在了,不再是没他不可的念痕了。

  在他们就要离开饭店时念痕告诉他,从焉识在两年里给妻子写的信中,她所有的妄想都打消了。焉识的信说明了他对妻子、继母、孩子的责任心有多重。他在意他们,对他们守时,守信用。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跟他的家庭分开的。他默默地承认她是对的。战争是一件混账事,战争让他混账了一场,战争打完,最终他还要言归正传地生活,去和妻子、孩子、继母把命定的日子过下去。战争不也让念痕出入黑市,投机走私品,打开了她在和平时期不会发掘的才能?念痕又说,本来她还寄希望于战争,希望它一直打个不停,打到她和焉识都老了终止,让沦亡的国土成全两个天涯沦落人。但是战争把人都打坏了。人心越来越坏,越来越不如禽shòu,衙门里没有不贪污不腐败的人,无耻成了一种正常品行。她对战争厌恶透了;她宁可把焉识还给他的妻子也不要战争了。

  “我到了美国,会找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她曾经的劲头又出来了,那种妩媚的攻击xing。这话的意思是,别以为天下就一个你,外面世界大着呢,还会找到一个你的。

  “你要是去读书的话,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就推荐你到我的学校。有我的推荐信学校会重视的。”

  “我要是去嫁人你也写推荐信吧?”她脱口而出,笑出一种报复来。她在给他寄那些信时,不好受了两年,现在让他也受一受。

  他伤心地笑笑。她马上靠过来,似乎后悔自己俏皮过头了。她把头贴着他的胸口,似乎要给他衣服下皮ròu下的心舔舔伤。他想,这女人心眼真好,这几年明明是他对不住她,一直拿她做没有名分的妻子,现在反而成了她在抛弃他,让她反过来顾念他的伤痛。

  出了狱的焉识成了无业游民,因为教育部不准他的大学再接受他回去“灌输危险思想”。民族危难,要统一思想,最不需要的就是个人的自由,慢说自由主义这样的西方垃圾。焉识只有暂时靠念痕接济,一面化名写文章投稿,挣点碎银。他笔头很勤,也很快,各种报纸对他稿子的需求量很快就涨上去。一个高中竟然通过报纸来找他去演讲,一次演讲衍生出无数次演讲,最终导致一所国立高中聘请他出任教务长。焉识不久发现,教务长的薪水加上夜里写小品文的稿费,收入反而比原先的教授工资高很多。

  1945年chūn天,念痕要走了。焉识的一切上了轨道,她可以放心走了。现在轮到焉识不放心她,每天一有空就给她讲一堂美国生活和文化课,或者告诉她,东部的火车怎么乘,火车票怎样买,进了餐馆怎样点菜,碰到歧视华人的警察怎么对付。他突然觉得她走得太仓促了,他应该这样给她预习一年。念痕找了门路搭车走滇缅公路,到河内再转去澳门的船。她的心qíng很好,没有太多的不舍。他想,她比自己坚qiáng,从一场无望的恋爱里已经活出来了。在英文中“爱上”是“Fall in Love”,即“陷入爱qíng”,而不再爱了,用英文来说就是“Fall out of Love”,“落出爱qíng”,或者“退出爱qíng”,总之是有个“出”的意思,从一种状态里解脱了,从一段qíng缘中开释了。没有想到,他俩之间,念痕是先解脱的那个。

  第十七章 自首之后

  我祖父在西宁自首的时候,其实还是没有他预料的那么洒脱。人再洒脱都会在最后一刻做孬种。当人民警察们朝着他上来时,手枪、手铐刹那间就绪,他差不多后悔了。

  就像从1942年到1944年,他在重庆被关押的时候,半地牢里腐烂的稻糙和腐烂的生命的气味,长着青黑毛发的地砖,出着冷汗的墙壁,都使他后悔不迭。他满可以钝拙一点,藏起锋芒,少耍点俏皮,良知昧去一些,不管那些管不过来的闲事。他满可以跟韩念痕多过两年没有名分却十分甜腻的生活。

  一个礼拜以后,人民警察们把他拉出拘留室,不跟他透露任何处置决议,只把他往一辆警车上拉,他发现自己一点种都没有,身体跟梁葫芦一模一样地向后赖,脚先上了车,脊梁还想在车外多待哪怕一秒钟。他想这次不会再有误会了,一定是直接押上刑场。梁葫芦就是那样被押上刑场的。他背对着警车的门,双膝着地,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他的眼睛的余光里,一边一双人民警察的脚,穿着西北的翻毛皮鞋。就在这两双翻毛皮鞋之间的警车地板上,他的记忆明确无误地把梁葫芦当时的脸孔回映给他看:非常奇怪的一张脸,从额头到鼻子都是青白色,剩余的地方还是污垢和日晒造成的乌紫,似乎青白的皮ròu是先死了。眼睛也是先死亡的部分。梁葫芦的眼睛最后一定是谁也不认识的,老几跟着他后面,想来个糙糙的送行,但梁葫芦看不见他,他眼睛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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