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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60)

  “你是哪一个?!”四川籍的机械gān部觉得画面比较惊悚,声音都冒调了。

  老几血头血脸地回答,他是哪个大队哪个中队的哪一个。不管是哪一个,也不能把他丢在空办公室里,让他的腿废掉。

  “那你咋跑这儿来了呢?!”

  四川人把手伸进玻璃上那个被老几的脑袋撞出的dòng,顺着dòngcha下来,提起窗子的cha销,把窗子打开。然后他纵身一跃,从窗口翻进来。四川人把老几的一双乌紫的小腿看了看,这里掐一把那里戳一指头,同意老几对它们的判断:这双腿确实很快要不得了。

  “拜托首长你了,快去叫我们队的邓指导员来。”老几声音沉稳,为四川人压惊似的。

  “是你妈啥子首长呦!”四川人说:“我是就业人员。五四年肃反的时候进来,五八年又释放了。解放前西华工学院毕业的。搞不赢了!等你们七大队接到电话,从那边骑马过来还要个把钟头。万一人家接了电话不来呢?”

  他研究着捆绑老几小腿的绳子。同时又犹豫是否该先止住老几头上的血。室内已经昏暗了,他用手电筒照着老几的头,把伤口上和头发里的玻璃茬子捏出来。然后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拿来一个脸盆,一块崭新的毛巾,又从暖壶里倒出热水,给老几清洗了伤口。他告诉老几头发里一共有两个口子,问题不会太大,他正好有红霉素眼药膏,可以防止发炎。等他把老几脸上的血擦掉,他愣住了,愣愣地说:“就是你呦?好了得!……从这里头跑出去的,你跑得最远,你晓得不?”

  老几说他不晓得。其实四川人孤陋寡闻,比老几跑得远的还有一个,是四大队的,用红柳根刻出一个公章,偷了场部的公文纸制造了介绍信。他一直跑到台湾,在对大陆广播的电台演说了好几个月,都是有关他作为劳改犯的经历,渲染夸张到极痛处,就会哇哇大哭。

  四川人告诉老几,他是从通缉令上认识老几的。他这时开始替老几上药膏,因为专注而嘴唇半启,老几看着他满嘴的坏牙,以及两只手上给烟头熏染的huáng指甲。

  四川人找到了保安gān部捆绑打结的窍门,手、脚、嘴并用,开始解那个结。一边解,他一边告诉老几,只要把绳子按原来的绑法绑回去,保卫科gān部不会发现的。解下的绳子被他扔在一边,然后他把办公桌摆回原位,擦掉桌面上的零星茶叶。他扶着老几上了一趟厕所,又把自己的棉大衣留下来。他的方案是让老几盖着大衣睡一觉,他会在凌晨四五点钟来把绳子重新捆上去,只不过捆得松一些,同时他还会带一块玻璃,换下被老几的脑壳撞烂的那块。

  老几对着正翻窗子的四川人身影道谢时,他头也不回地说:“谢啥子谢?我晓得我自己咋个进来的,就晓得你是咋个进来的了!”

  保卫科的gān事们是第二天八点半钟上班的。老几听见科长和那两个gān事在隔壁低声谈话,其中一个gān事用河北话开玩笑。老几记得他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险些害死了他的两条小腿。门被打开了。在科长和两个gān事看,老几动也没动过:昨天下班前给随便堆在墙角,现在还是墙角的一堆。没人发现窗子玻璃是碎了之后又换了新的,也没人发现老几头发里的伤口。就是发现他们也不会在意,流làng生活和西宁的警察都可能在老几头上留下伤痕。昨天捆绑老几的河北gān事走上来,一脸讽刺的笑容问老几一夜过得如何。他先撩起老几的裤子,发现老几的腿还活着,懵懂了一瞬,意思是:怎么会还好好的呢?不应该啊!他站起来,踢了老几几下,脚头之猛,如同中锋she门。老几明白哪儿都能让他she门,只要把脏腑一带窝藏起来。于是他抱住自己,把脊背慷慨地亮给他。

  科长吼叫起来:“gān什么gān什么?!”

  但是并没有人过来阻挡河北gān事向老几身上继续进球。一直到老几“呕”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科长和另一个gān事才上来拉架。给老几松开绳子的是科长,一个安徽人。安徽科长押着老几去厕所,让老犯人又重新学步,从关押他的办公室蹒跚到走廊尽头花了十多分钟。脊背也歪了,刚挨了几脚的地方大概是左肺。昨天的捆绑和今天踢的那几脚还是见了成效,流làng途中改善伙食养出的健康,以及人民误给他的体面这时全丢尽。站到了茅坑上,安徽科长给老逃犯开了手铐,然后掏出手枪站在老几对面。老几蹲在那里,却不知浑身该哪里使劲。办公室的gān部们都来上班了,在便池上站成一排,互相打招呼,聊天。不时有人跟安徽科长打招呼,然后再好奇地伸头看看蹲在茅坑上的老几。还会夹着一两句议论:“就是这老家伙?”“够能跑的他!”“找到淀粉牧糙的那个?”“还博士呢!”“在哪儿自首的?”“西宁?”

  有一个gān部(大概是宣传科长)指着老几演讲起来。

  “不自首在外面也不好混;全国马上就要开始搞四清运动了!赶上运动,哼!……”他意味深长地收住话。

  老几肚子憋得很胀,但就是释放不了自己。他让自己再努一把力,因为过了这次上厕所的机会,下一个机会不知什么时候再出现。在大家的打量和品评中,在人眼和枪口的瞪视下,他只想把自己蹲得矮小一点,偏偏他的个头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上班的时候厕所这么热闹。大家在方便的时候一定要找伴?这里让老几想起他过去的好日子里常去的会馆或俱乐部。他活受罪地蹲着,本来就给捆伤了的小腿和脚撑不住他的身体,要靠他一只手扳住茅坑与茅坑之间的水泥隔断,手指别无选择地扣在一道道gān了的鼻涕或其他生理液体上。从人们的议论中,他渐渐听懂了一件事。也就是为了这件事自己挨了那个gān事的yīn毒捆绑。似乎不会处决老几了,首先因为他找到的那种糙确实含有淀粉,尽管是一种漆黑、半透明、发苦的淀粉。古书上对这种糙就有记载,叫它“白冷糙”,药、食两用。其次,不仅不枪毙老几,场部还要宣传老几,拿老几作宽大自首者的典型事例中的典型人物。

  老几蹲在茅坑上分析,保卫科在他逃亡的几个月里忙怀了,吃不好睡不足,常常颠沛几百里,到一个个收容所去辨认难民。现在老逃犯自首了,河北保卫gān事明着出不了气,只能yīn着整他,把他的腿整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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