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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75)

  邓指接受了邀请。毕队长去吩咐宰羊的时候,把邓指和老几单独剩在队部帐篷里。帐篷的一角放了张折叠chuáng,一chuáng军被一件军大衣叠得方正僵硬,像一摞糙绿豆腐gān,一点温暖都没有似的。中央有一个方形的铁皮炉灶,烟囱从帐篷顶伸出去,炉台上放了一把铁皮壶,壶盖过一两秒钟掀动一下,溢出一些水在炉台上发出一声“嘘”。

  邓指让老几到外面去搬点牛粪饼来,气温猛降,必须把火烧大些。

  老几出了帐篷,没有找到牛粪饼的储藏处。他围着帐篷打转,眼睛远近地搜索。这是邓指的陷阱吗?附近明明没有牛粪饼,可只要老几往远处走一点,邓指朝他开枪的理由马上成立。

  老几在帐篷外大声报告,帐篷外没有牛粪饼。邓指在帐篷里大声回敬他:难道不会往远处找找?!

  看看,这就是陷阱的边缘了。

  帐篷一共有四个小窗,两个开在后面,两侧各开一个。老几从后窗看进去,见邓指披着军大衣背对后窗站在那里,两手似乎cha在腰上。也许一只手摸在手枪把上。这是一个矮小的充满恨的激qíng的邓指。老几试着往远处走,不断大声汇报:还是没找到牛粪饼。邓指不再回答他。邓指的枪口可以从任何一个窗口瞄准他老几。因此老几不走直线了;他开始走之字形,并且两步一个弯腰,三步一个蹲身,装作捡沙柳根或沙柳树枝。他认为这样会给邓指的瞄准造成一点麻烦。邓指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带他到山上来?并且把欧米茄一块带来?欧米茄是那根最终压垮房子的稻糙。

  他捡了不多的几根沙柳枝和根子,开始慢慢往帐篷迂回。他瞟进帐篷侧边的窗口,看见邓指弓着腰,似乎在翻弄什么。似乎在毕队长的行军chuáng周围翻弄,似乎还揭起了褥子、被子。邓指自己的手枪出了故障,在找毕队长的手枪?老几继续往近处走,看清了邓指确实在翻毕队长的东西,现在正翻折叠办公桌的抽屉。

  老几没到门口就大声报告,邓指整个身体一耸。

  “cao,你吓死人不偿命啊!”邓指怒极的脸冲着老几。

  老几说自己没有看到一块牛粪饼,但他捡到一些沙柳枝和沙柳树根,也许可以将就。

  毕队长还没有回来。老几盼毕队长盼得心跳。除了盼婉喻的信,毕队长这个陌生人成了老几此刻最迫切的一份盼望。因为有毕队长在场,邓指gān掉老几就不那么省事了。老几发现自己还是在乎xing命的,越死到临头越是在乎。越是在乎xing命,他就越能够体谅梁葫芦死前对他的叛卖。

  “我刚才已经证实了,你说的是对的。它就是有高原反应。”邓指脸色很坏地说。

  谁有高原反应?但稍一定神老几明白了,“它”是指欧米茄。欧米茄现在在邓指的手心,老几慢吞吞凑上去,跟邓指一块观看它病态的走动。那根秒针现在不是进三步、退一步了,而是进一步、退三步。欧米茄证实了老几的诚恳,当时没把破烂当礼物送给邓指。老几心里感激忠实倔犟的欧米茄,感激几十年前把欧米茄送给自己的婉喻。这样一想,老几的眼睛cháo湿了,欧米茄的银白表盘在他水淋淋的视野里幻化成三个。

  “你咋了?”邓指问,仍然没好气。

  这是没法回答邓指的。老几把捡来的沙柳放在炉灶的灶眼前,撅断一个枝子,看看它够不够gān。山上的阳光更直接,什么东西都被晒得像枯骨一样gān。老几把柴填进灶眼,眼睛看着帐篷门外。快到晚上了,云反而散开,太阳赤luǒluǒ的。邓指走到外面去,门如同画框,框住矮矮的树和矮矮的人。这幅画被老几的泪眼弄得烟雨朦胧。

  毕队长回来了,跟来的还有另外一个gān部和两大盆羊排骨。盆子被放在长方的灶台上,gān部们围着灶台坐下来。邓指给了老几一条羊肋骨,骨头的一端顶着颤悠悠的肥羊ròu,肋骨变成了手柄,让人握住它啃ròu。老几像被重赏的老狗,知趣地拿着骨头到门口安安静静地啃。按他的自尊,他宁可到外面去啃。但他自尊不起;他不想引起邓指或其他gān部的多心。

  过了一会儿,老几的肩膀被拍了拍,他一回头,见邓指递给他一个茶杯,一股冲脑子的烈酒味。

  他跟邓指微笑道谢,尽量文雅,却怎么都摆脱不了那种老狗的感觉。gān部们在他身后吃得越来越吵闹,话越来越不堪入耳。老几听着邓指的嗓音,听出那嗓音里怒气未消,恨的激qíng越蓄越满。老几半缸子酒喝下去,gān部们的脏话似乎远了些,似乎也卫生了些,再喝几口,那些脏话老几自己也说得出了。

  “老几!”邓指突然叫起来。

  老几一面答应,一面慌张地从自己坐的地面上爬起,听见自己所有筋骨噼里啪啦乱响,浑身抽小鞭子似的。

  “毕队长,这个老几,先让他在你们队待一阵。你们不是缺个统计员吗?”邓指说。

  “那捕鱼中队怎么办呢?”毕队长问。酒jīng对他的作用是让他露出特别地道的山东口音。

  “捕鱼中队先凑合吧。等你们找到合适的统计员再把他弄回捕鱼中队去。”邓指说。

  邓指私下可以跟毕队长继续布置陷阱,造成老几企图逃跑的假象,这样就借了毕队长的手把老几消灭在山高路远的糙丛里。毕队长可以把河北gān事那一手再玩一次,命令老几去追一只羊羔,再指控他逃跑。

  晚餐结束后,所有gān部都烂醉,老几也醉得只剩一小半脑筋在运转。唯有邓指是轻度醉酒。当老几扶跟着邓指走到帐篷外,他发现邓指一点都没有醉。老几感到自己的手被人使劲捏住——邓指的手在捏他的手。邓指的嘴对着他耳朵眼说:“你要是在这儿看见我媳妇,就告诉我。让谁给我送个信。送信可别说实话,说一句暗语……就说你失眠更严重了。我就明白了。”

  邓指对老几摆摆手,叫他回去。他和车把式一前一后往马车那边走。晚上九点钟天还是亮的,邓指的背影像侦察兵一样敏捷。

  一个就业人员带着老几来到一个号子帐篷。犯人们跟着羊和牛跑了一天,已经睡着了。老几在帐篷外就听见了十多个人的呼噜。就业人员把一卷客用被褥扔在靠近帐篷门的地铺上。老几摊平被褥,钻进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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