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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79)

  兄妹俩人又要引来邻居敲墙壁了。婉喻就像服毒一样心一硬,一笔而成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手被泪水洗得湿淋淋的,马上花了“婉喻”二字。

  那封签了三人名字的协议书被装进信封,又由冯子烨写了地址,当子烨提出明天上班的路上顺便把信投递到邮局时,婉喻谢了他;她明天一早就去寄。子烨怀疑母亲会做手脚,把签好的名字涂掉,或gān脆另写一封信,告诉父亲,这个离婚协议她不合作。

  我父亲冯子烨知道我祖母冯婉喻属于嫁jī随jī、嫁狗随狗那代女人。但他不知道我祖母对我祖父是什么样的感qíng,几十年一直为他倾倒,关在监狱里的老“无期”陆焉识仍被冯婉喻看成宝贝。

  那个夜晚婉喻幽灵似的在屋子里散步。很小的空间走了一会就把她转晕了。她哪里都转,就是不挨近八仙桌,因为桌子上摆着那个装进了信封的离婚协议书。她怕惊醒睡在那间被称为卧室的前厨房里的丹珏,幽灵一样无声地拧开门,来到楼梯间。丹珏每天必须把脚踏车从一楼扛上三楼,今天她的皮包都忘了从车上拿下来。婉喻从货架上拿下皮包,皮包底朝上倒出了里面的东西。婉喻看到地上是一个笔记本,几根口香糖,还有一盒烟。她从来不知道丹珏抽烟。丹珏嚼口香糖就是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她抽烟。丹珏是因为种种不顺心抽烟的?一定是,就像她喝酒。

  我祖母对于我小嬢孃冯丹珏的了解往往要靠这种意外发现。几年前她发现一只老鼠逃进丹珏的卧室,就把丹珏单人chuáng下的东西都拖出来,但老鼠没有找到,找到了一只装满酒瓶的纸板箱。都是清一色的“樱桃白兰地”酒瓶,一共有三十五个。丹珏太忙,不然不会积累了那么多瓶子还不去废品收购站卖掉。也许她人前是卓越的生物学者,人后是没出息的酒鬼,这一点让她无法面对,藏起酒瓶就像鸵鸟把脸面扎进沙堆。做母亲的婉喻拿着半盒前门牌香烟,在楼梯间站了好久。

  第二天,那只装着离婚协议书的信封被投递了出去。

  信封到达我祖父手里时,他拆开一看,除了协议书,还有一张信纸。婉喻在那封信里也写了她最后的关照,但埋藏了一个暗示在平淡的句子里:身体保重好,将来看见的时候不至于太不敢认。

  第二十二章 二十岁的鱼

  我祖父给妻子婉喻和儿女们、孙儿女们的最后一点贡献做完了。他可以放心地接受任何突如其来的一枪了。他随着一个捕鱼中队驻扎到离青海湖三里的地方,每个无眠之夜都给婉喻盲写书信体随笔。既然跟婉喻和孩子们此生相聚的可能xing已经很小,他的书信体随笔越来越像给妻子的忏悔。把它们润色到完全满意之后,他计划用存下的钱买稿纸,把盲写了几年的文章落实到纸上。他觉得自己和邓指的jiāoqíng足够让邓指帮他在死后把稿子转jiāo婉喻。

  每个白天,老几跟捕鱼队的犯人们一块到湖边,跟渔船出港。冬天就不用船了,在冰上凿开一个dòng,湟鱼会跳到冰面上。犯人们难得开怀大笑,而这就是他们大笑的时候。他们边笑边到处扑腾,企图按住滑溜溜的大鱼小鱼。有的鱼可以跳到人头的高度,自己把自己摔个半死。犯人们像一群冰球运动员,你挤开我,我撞倒你,翻腾蹦跳的鱼就是他们拼抢的球,玩得跟鱼一样冻成一根根冰棍。有时湖边站着一群藏人,沉默地看着群穿黑衣服的汉人玩捉鱼游戏,渐渐都聚到装鱼的大筐子旁边,每人手里都出现了五块或一块的钞票,孩子们肮脏的手心捧着糌粑面。他们拿钱买或拿糌粑换筐子里活着的鱼。一条二斤重的鱼,从一个藏族老头手里换了十元钱。带工的管教gān部做主,把那天打的鱼都卖给了藏人,打算以卖鱼的钱去农业中队换粮,到牧业中队换ròu,改善改善吃鱼吃倒了的胃口。藏人把几筐鱼抬到冰窟窿边上,低沉的诵经声升起来。随着诵经,一条条鱼渐次被放回水里。

  犯人们在五十米以外袖手观望:可惜没人花钱把他们买下放生。

  半个小时了,藏人们还是念念有词地围着冰窟窿低吟高唱。

  囚犯们相互看看,开始怀疑他们不是在诵经,而是在诅咒;黑鸦鸦地跑到他们地界上来的汉人都是魔鬼,他们真正的罪孽是吃完了高寿的鱼,又来吃年轻少壮的鱼,甚至连幼年童稚的鱼娃子都吃。

  这两年冰窟窿越凿越大,却捞不出几条鱼来。于是就用炸药炸。藏人们远远地注视,大鱼小鱼的尸首银白一片。低沉的唱诵和过去不一样,不止诅咒,还有对鱼的超度。

  统计员老几不敢看那些藏人。死去的鱼被铁锨铲进筐子,抬到磅秤上过磅。这些一年才一岁、一岁才添一两ròu的鱼让给吃得差不多了,极少碰到跟他的囚龄一样长的二十岁的鱼了。

  藏人们低着头慢慢走开了。老几开始统计鱼的产量。他想,鱼们长一两ròu,他就会认识一批新来的犯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已经几年了,年年都有各种称号的犯人出现,有的称号老几熟悉,比如“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有的称号说起来绕嘴饶舌,很长的一串字眼,让老几觉得新鲜,比如“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黑手”、“林彪路线爪牙”等等。他们来了后,鱼的产量下降得更快。

  接下去,犯人的称号越来越长,越来越绕口,到了有种叫做“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分子”的犯人来到捕鱼中队的那年,湖面上的冰凿开好几个dòng都捞不出多少鱼来了。

  邓指气急败坏地来到现场,被凿出巨大裂纹的冰层在他急促的翻毛皮鞋下面咯吱咯吱地响。

  邓指三年前升任了这个分场的政委。他还穿着当七大队六中队指导员时穿的破旧军装,披着蹭满黑油泥的将校呢大衣,但他成了另一个人,不是沉默就是bào躁。自从邓指差点毙了老几的那个夏天傍晚,老几又去过邓指家几次。在家的邓指也是另一个男人,不再用那种嫌弃在外、疼爱在内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媳妇;现在他看着女人进进出出,就像看着一个人形大疑团,眼睛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事qíng不算完。邓指的脸被青海湖的风和湖面上的太阳晒得越发黑暗,越发像非洲友人,浓厚的头发却突然在头顶秃了一大片。“文革”中来的犯人有一些大知识分子,议论邓指的脱发是神经系统紊乱造成的,而神经系统非常神秘,有时候内心太紧张,太抑郁,都会导致紊乱,所以民间把这种脱发叫成“鬼剃头”。老几觉得,是邓指心里一直没有消解的大疑团剃了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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