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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89)

  “你就是这么说的?”河北人问道。

  老几使劲点点头。他才没有这么说。但他不怕了,人家等了十年要报这一箭之仇,就让人家报吧。老几不是十年前的老几了,他已经为婉喻和孩子们做出了最后的壮烈贡献:斩断了与他们的一切社会关系。现在就是把他当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敌人毙了,他也就是个光杆敌人,不再有任何“敌属”可牵累。

  “说得不错啊。”河北gān事说,“那为什么你那个号子里的人都说,就是听了你一句话小邢才用脚去跺杨学勤的呢?”

  老几问河北gān事,大家有没有说是听了他老几哪句话,小邢抬脚跺人的?

  “我怎么知道?!知道我还问你?!他们都说没听清。”河北gān事看着面前七十来岁、老掉牙的老冤家。

  老几把他劝说知识青年的话复述一遍。河北gān事冷笑起来。

  “让小邢学外语?小邢听了就抬腿往人家脖子上跺?你听了这话会跺谁一脚吗?”

  接下去的时间,河北gān事整理笔录而老几等着他整理。整理完了笔录就是他陆焉识生命的终结。河北gān事突然大声说:“你还在这儿gān什么?!gān活儿去!”

  老几站起来,行尸走ròu地走到门口,跟河北人打了个道别的招呼。

  河北人还不想马上结果他。为着什么神秘的原因。说不定他把笔录整理出来,做做手脚,使其成为自供状,公开地以挑动犯人斗犯人、导致两人死亡和监狱烧毁的重大事故来结果他。

  从此老几就在等那第二只靴子坠落。

  第二十六章 第二只靴子

  1976年11月15日,老几正在湖边上修补渔网,一个陌生人来到湖边。老几心虚地偷眼看着他寻寻觅觅地在找谁。他看到了坐在一大片渔网后面的老几,快步走过来。

  “陆焉识是吧?”陌生人口气平和地说。

  老几想,第二只靴子终于坠落了。这么连名带姓、抑扬顿挫地传唤他,是躲也别想躲的。陌生人的军装还有七分新,拔掉了红领章的两个方块是小小的两片新绿,一张长方脸刮得铁青,两眼平视,神qíng滴水不漏。

  “你跟我来吧。”陌生人说。“哦对了,我姓叶,总场政治部的gān事。”

  老几提出要跟大组长和值班中队gān部说一声。陌生人说他都已经替他说过了。老几提出要回到号子里去拿自己的私人物件,因为那是很私密的物件,他不愿意别人去碰。叶gān事没有反对。走到那排平房前,老几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叶gān事上前一步,替老几拉开门。

  老几回到号子里,他还有什么私人物件?什么也没有了。他只为了看一眼自己的铺位。火灾之后,分场给每个犯人补发了救灾的旧军被,因此号子看起来像个军营。昨天夜里,他毫无预感:那就是最后一次躺在这个铺位上。

  上车的时候,叶gān事问他,被子之类的东西不拿了吗?他说不用了。叶gān事说,也好,用不着了。

  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声音确切无疑。

  车子开到总场。总场的场部比十年前大多了,扩建了的礼堂外,贴着大幅新电影广告《金光大道》。英俊的男主角和漂亮的女主角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对于老几来说,他们很快就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了。

  场部的医院旁边,新盖了一个四合院式的红砖房,大门像个牌楼,刻在水泥上的“招待所”三个字是初级水平的隶书。老几被带进一个房间,房号“105”。同房间还有三个人,都没有了牙,跟老几的岁数也差不多。大家都非常认生,只坐在自己的chuáng上发呆,不跟其他人说话。大概他们都明白自己的大限到了,没有心qíngjiāo谈,也觉得剩下的时间不够发展任何人际关系了。

  这是下午四点多。老几心里琢磨,不知是否有一点时间可以容他把给婉喻盲写的书信体随笔誊抄到纸上。看起来他们会在这里度过一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两夜。有两夜时间,他可以誊抄出相当可观的一部分。

  叶gān事在通知开晚饭的时候,老几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叶gān事问他要多少张纸。他算了一下:他放开来写一夜可以写一万字,这样他就需要三十张信纸。叶gān事吃了一惊,问他要那么多纸打算写什么。写信给前妻。写这么长?不是一天写的:已经在脑子里写了十多年。在脑子里怎么写?

  对于叶gān事突发的浓厚兴趣,老几哀愁地笑笑。

  “非得要那么多张?”叶gān事有点为难,“我抽屉里可能只有十来张。”

  “十、十……来张也行。”老几奇怪了。他自从被带到总场场部,就停止伪装结巴了,可自己的语言神经自行其是,张口还是结巴。

  “我看啊,你没必要写了。”叶gān事说,一个奇怪的微笑伴随他的劝说。

  老几心里一沉,那就是说来不及了?今天夜里就要执行?他还有几个小时?……

  招待所的食堂里,大约二十多个像老几这样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犯人分坐三桌。饭菜不错,四个菜一个汤,还有酒厂做的玉米芯烧酒。gān部换了不少,没人还记得烧酒的研制归功于老几。老几发现坐同一桌的老犯人谁也不跟谁说话,但眼珠都在耷拉着的眼皮下灵活游动,观察和判断其他犯人的身份、年龄、罪状。叶gān事最后走进来,脚步很急。

  “唉,怎么不吃啊?都吃吧,啊?这是场部专门照顾你们安排的饭,我就不跟你们一块吃了。”

  老几想,你当然不跟着我们吃,因为你不跟着我们吃枪子。他眼睛的余光看着同桌有一双手拿起筷子,朝一盘葱爆羊肝尖伸去。接着五六双筷子都朝那个盘子伸去。老几是最后一个拿筷子的人。时代还是进了一大步,老几边喝酒边想,1954年的刑前晚餐饭可没有这么丰盛。大家都乖乖地吃着自己的饭,没有牙就用牙花咀嚼着很嫩的爆炒肝尖,米粉多于牛ròu的粉蒸牛ròu,兑了一半馒头渣的四喜丸子。老几渐渐在那些脸上、手上、姿态上辨识出一丝一毫秀气和文雅。多年前的文雅和秀气在一层皮ròu般的黑色老垢下活了。

  回到房间里,老几拉开唯一的一张写字台的抽屉,居然找到了四页纸。假如正反两面都用,就是八页。那么就不至于什么也不留给婉喻而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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