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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97)

  于是,chūn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以婉喻来探监开始。在她谈孩子们的时候,她的手一样样摊开她带给他的东西。他吃惯的风jī,腐rǔ,咸ròu,糟鱼……她已经是个小恩娘了,所有恩娘式的食谱,都是恩娘留给她最丰厚的遗产,她都继承下来,做得一点不走味,不走样,让他总是以舌头思乡,以舌头回家,回到他们恩娘还活着的日子里。在没有自由的监号里想曾经的“没自由”,才意识到那“没自由”是多么自由。

  婉喻来探监的时候总是穿戴讲究,脸上扑着薄薄的粉脂。大概还是早年买的可迪牌香粉。她比过去略微胖了一点,身体把旧衣服撑满了。他偶尔问到家里的收支,她总说蛮好。有一次她还娇嗔了一下:“好像你对柴米价钱感兴趣一样!”她说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又不是金圆券的时候,有钱大家也要做qiáng盗,整天在外面拼抢着买米买面。蛋炒饭不再像解放前了,解放前那叫饭炒蛋。女人洗头发用两个jī蛋清也用得起!

  两人平淡家常地只讲孩子们的事。有一次,讲着讲着,一只肥大的虱子胆大包天地从焉识的领口爬出来,爬到喉咙和胸口相接的一带,婉喻随便一伸手,就像替孩子揩掉鼻涕疙疤似的,食指尖将它一揩,一抠,合在拇指上,再一碾,又在桌肚下一抹。动作流畅得没让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尴尬,也没让嘴里的话断线。于是,不用焉识介绍监狱的环境和卫生,婉喻对什么都有数了。再来探监,她带了两瓶万金油,眼睛看一眼焉识,不好意思地一笑,似乎没有把生白虱这样重要的监狱生活内容考虑到,是她的不周。

  婉喻的探监日子,成了焉识四季jiāo替的临界点。chūn夏之jiāo,婉喻带来笋豆、糟鱼;夏秋更迭,咸鸭蛋、腌鸭肫、烧酒醉虾;秋去冬来,椒盐猪油渣,油浸蟹huáng蟹ròu;来年开chūn,腌了一冬的猪后腿、风jī风鹅、咸huáng鱼都让婉喻装在罐子里,瓶子里,盒子里带来了……焉识拎着这些沉甸甸的食物往监号走,心里总是奇怪,来的一路几百公里,婉喻是如何三头六臂地把东西搬运过来的?那手提肩扛的,拖泥带水的长途征程怎么会没有在她身上留下láng狈的痕迹?在会见室一坐,还是那个洁净透亮的婉喻,一脸的识相,对自己微微的寡趣乏味泰然坦dàng,自知是改进不了的,但是没关系,你给她多少关注,她就要多少。

  1957年秋天,婉喻走了之后,监狱gān部通知监狱工厂停工,全天打扫卫生。这场卫生一打扫就打扫了七天,监号里粪桶都刮薄了。每当这样疯狂大扫除,犯人们就知道会有重要人物来参观监狱。这次不同,大扫除结束,看守和轻刑犯组织了一个清查队,来到每一个监号,把犯人们的私人食品都搜剿了,当作垃圾处理。婉喻亲手剥出的蟹ròu蟹huáng,也成了垃圾,被他们从罐子里倒出来,倒入两人合抬的大铁皮垃圾桶。婉喻的十根手指尖都被蟹蜇烂了,皮肤被微咸的汁水腌泡得死白而多皱。每一个蟹爪尖,无论怎样难抠嗤的犄角旮旯,婉喻都不放过,不舍得làng费一丝一毫的蟹ròu……焉识的眼睛跟着垃圾桶往监号门口走。抬垃圾桶的是两个轻刑犯,他们已经走到了监号门口,就要拉开铁门出去。焉识一下子蹿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那样一蹿。他扑在铁皮桶上,伸出的双手从垃圾桶里捞起一大捧蟹油蟹huáng,和着烂苹果烂柿子塞进嘴里。

  一个叫张粹生的狱友死死抱住清理“垃圾”的轻刑犯,让他多吃了两口,因为张粹生知道为了剥出这些蟹huáng,他妻子会付出多大代价。

  1958年10月1日,婉喻按时来看望他,似乎知道上一次带来的蟹huáng蟹ròu都做了垃圾,这次更加变本加厉,带了更大的一罐。他下意识就去看她的手指甲,它们都秃秃的,在剥蟹剥劈了之后给锉秃了。

  接下去,他告诉她,一批犯人很快要转监,但是转到哪里不知道。

  “那我到哪里去看你?”婉喻突然伸出两只手,抓住他右手的小臂。

  “总会让你来看我的。”他把胳膊往回抽。他不愿意旁边的看守们看戏。看守们今晚把现在看到的戏告诉他们的老婆,两口子哧哧一笑,粗茶淡饭都好吃了。

  她两只手不肯撒开。

  “到底到哪里去看你?”她手心冰冷。

  “总会有个地方的。”

  焉识一直想把那块白金欧米茄给她带回家,还有派克金笔,西装和大衣……除了韩念痕送给他的蓝宝石领带夹,他应该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jiāo给她带走,也许家里钱紧的时候还能做点贴补。但他几次都打消了念头。一旦他把这些东西jiāo还婉喻,婉喻一定以为他在jiāo代遗物。他看看看守,看守赶紧把脸转向一边,一面反刍刚才看到的戏剧:敌人也有女人爱呢,敌人的两口子也卿卿我我呢。

  “到底是去哪里?”婉喻发抖地问。

  “不会的,不要多想……就是这个监狱太小了,装不下那么多人。”他说,保持一个松弛的微笑。

  她点点头。“反右”之后,她学校里好几个老师消失了。城市的人口被“反右”反下去一部分,总有其他地方会拥挤起来,比如这个监狱。

  他试着把手臂往回抽,给婉喻使了个眼色。这眼色很管用,就像当年回避恩娘那样,她立刻让他抽回了手臂。他这样使眼色让她心颤,因为她把它理解为他碍于看守而不能与她火热,就像当年碍于恩娘;他无法肆无忌惮地火热,他也很苦。得到这样的逻辑,她自认为被压制了的火热更火热,更销魂,她脸颊也烧了起来,垂下了头。几秒钟后,她又抬起头。

  “我会找得到的。随便你到哪里。”她的眼睛又是一道流光,柔媚艳qíng,让他几乎可以推翻她一向安分的心xing。他几乎认为,她即便心是安分的,身子也是野的,比他还野。比他总在向往的自由还要自由。

  1958年的10月9日,整个监狱突然紧急动员,gān部们通知犯人们要在三个小时之内做好上路准备。去哪里?不知道。所有的东西都带吗?带得了的都带上。结果很多东西被认为是带不了的,比如张粹生的拖鞋、睡衣,比如陆焉识的书籍。书籍只允许他带两三本,其他的都扔下,由监狱当局转jiāo给家属。焉识决定带那套民国初年出版的《石头记》。那套书上浸透了父亲藏书的气味,那就是他闻惯了的陆家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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